现在时机到了,火候够了,他的画作,竟也很能看了。 秦放鹤走到他身边一步处,垂眸细看,果然大开大合,颇有疏狂之意,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只是一幅画,秦放鹤就明白了汪扶风的意思: 他早就看开了,并不在意。 但…… 桌角的一支清香燃尽,汪扶风顺势收笔,退后两步左看右看,十分得意,“甚好。” 扭头见秦放鹤欲言又止,十分拘束,丝毫不见平日洒脱,模样儿倒有几分可怜,汪扶风却又笑了。 他抓过一旁的手巾擦了擦,对爱徒抬抬下巴,语气温和,“让你师兄点茶。” 师徒父子三人去内间榻上坐了,两侧都开着冰裂纹小窗,抬头可见皑皑白雪衬红梅,分外鲜亮。 汪淙点得一手好茶,顷刻间便得了一副鹊登枝,秦放鹤见了,只是苦笑。 内部消耗,何喜之有? 汪扶风向后斜倚在靠垫上,一条腿屈起,端着茶的手搭在膝盖上,“问心有愧?” 秦放鹤一怔,摇头。 问心有愧么? 倒也不是。 于公,他自认无愧百姓,无愧天地良心;于私…… “只是觉得抢了我的东西?”多年师徒,汪扶风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 见秦放鹤不说话,汪扶风便知自己说中了。 “错了,那不是谁的东西……” 尘埃落定之前,花落谁家尚未可知,那个空缺也非谁的囊中之物,不是敌对派的,也不是他汪扶风的,更不是他秦放鹤的。 是朝廷的,是陛下的。 既是未得之物,自然算不得抢。 可汪扶风又突然话锋一转,“人心肉长,若说我半点不介怀,倒也枉称君子。” 虽说肉烂了还在锅里,可这锅子又分大锅和小锅,莫说师徒,纵然是亲生父子,面对权力,也不可能半点波澜也无。 自己掌权和别人掌权,差别太大了。 秦放鹤的眼神就有些黯然。 是了,换做是他,想得开是一回事,过不过得去,又是另一回事。 这是一种恰恰因为太过亲近才会滋生的,非常微妙的情绪。 “这是朝廷和陛下的选择,”汪扶风看着弟子,眼底是阅尽千帆的沉淀,“也是整个师门,或者说我自己审时度势后的选择。” 平心而论,他们师徒二人相争,除了资历,汪扶风自问没有第二样有必胜的把握。 若自相残杀,整个董门都将被波及,届时率先反对的便会是他的恩师董春,还有昔日亲如兄弟的两位师兄。 所有一切的和气和睦和平,都在建立在门派一致对外的基础上,若有人想要打破这份宁静,那么剩下的所有人都将瞬间化为敌对势力。 代价太大,汪扶风不敢赌,也赌不起。 回首过往,他频频为这个弟子骄傲,或许午夜梦回时,也偶有伤感,颇觉造化弄人: 人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偏偏这鱼与熊掌,皆出自一家。 灿烂辉煌固然有之,荒诞悲凉亦有之。 但退一步说,自己惋惜珠玉争辉,弟子未尝不会惋惜晚生数十载…… 若你我同龄平辈,又何须如此顾忌? 哀之叹之,却又珍之重之。 于私,文人一生追逐落空,圣人也无法心如止水; 于公,为官者一生所求,不过天下太平、一盛世尔。 “我欲观鹤唳九霄,”风雪渐起,望着爱徒离去的背影,汪扶风喃喃道,“去吧!” 去缔造盛世,去把这王朝带往亘古未有之高处! 回去的路上,秦放鹤脑海中还回荡着汪扶风的话,“汝无父,吾为尔父,所谓父子者,薪火相传……” 入内阁后,秦放鹤十分低调,并不主动发言,更不抢功,一心向诸位前辈学习,外人见了,连最后一点踟蹰也没了。 人手五指尚且不一样长短,何况六部? 除却户部,其余五部的地位皆视实情而定,如今各处广建工程,工部的重要性便直线上升,仅次于户部和吏部。 只是吏部最忙的时候也过去了,杜宇威在这个当口被调走,也有天元帝命其保养之意。 毕竟已经折了一个杨昭,累坏了一个董春,值此百忙之即,杜宇威绝对不能再倒下。 感念之余,杜宇威每每看到满头青丝的秦放鹤,却也不禁浑身发毛,又惊又叹又羡:太年轻了! 真好啊! 他深信,非但自己,其余几位同僚必然也深有同感,既因被晚辈追赶而紧迫,又因国家后继有人而欣慰,同时也不免唏嘘,缅怀逝去的年华…… 如此种种,相互交织,便如一壶陈年老酒,入喉辛辣,回味无穷。 他们确实老了。 这批人,这也曾波澜壮阔的过去的几十年,终将化为史书中的短暂篇章。 只是他们并非败于意志,也非能力不济,而是屈从于时光。 这是一个人才辈出、群星璀璨的时代,甚幸,甚好。 天元四十九年二月,董娘与阿嫖乘船南下游历,同年,交趾方面发来消息,女帝陈芸在大禄方协助下,正式击败昔日光王,结束分裂,统一交趾。 接到消息时,内阁众人都有点惊讶。 这个陈芸,实在是超乎寻常的能干。 此番固然有大禄协助,但在原本估算的计划中,交趾最快也要到天元五十年之后才可能统一。 现在,陈芸生生把这个进程提前了至少两年,无疑也打乱了大禄的整体对外部署。 许多计划,就不得不随之更新。 “历来大疫不过三年,交趾自四十四年末、四十五年初闹瘟疫,去岁止,堪堪三载。”柳文韬语气复杂道。 不过三年,不是说三年后疫情自己消失,而是要么已经找到控制的方法,要么控制了染病之人。而这期间瘟疫会持续蔓延、反复,对当地人口、经济、政治等多方面造成致命打击,势必会引发恶性循环,想要恢复,少说也要灾后三年。 这是正常流程。 但现在看来,陈芸绝非按部就班之辈! 之前交趾内乱、封闭,附近诸国皆落井下石,各处告急,在这种情况下,陈芸果断采取了第二种措施: 她迅速在国内划出感染区、安全区,凡有染瘟疫者,一律射死,集中焚化。 如此一来,陈芸控制疆域内的疫情得到迅速控制,几乎零成本,而且也从根源断绝了散布的可能。 相对光王的苦苦挣扎,反复救治,陈芸这边虽人心惶惶,但确实迅速稳定下来,减员反而更少,并穿插着进行了数次反攻。 截至天元四十八年末,光王已是强弩之末,无还手之力。 今年年初,陈芸亲自率兵出击,亲眼看着卫队生擒光王,又亲手斩下光王头颅。 一统交趾后,陈芸效仿大禄,迅速颁布了各项大赦天下、免税安民的举措,因之前瘟疫杀人而跌入谷底的名声瞬间扭转,声望空前。 她成了交趾历史上第一位以实打实的功绩维护国家统一的女帝。 连大禄内阁众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确实具备了作为君主的所有素养: 狠辣,果决,懂得隐忍。 统一全国后,陈芸不得不再次直面大禄的威胁。 在此之前,她曾向大禄求援,当时双方约定以交趾数座城池为筹码,换取大禄援兵。 但现在,陈芸想反悔了。 她刚用“统一”一手打造了自己的声望,若在这个关口割让城池,势必造成反噬。 所以陈芸亲笔写下书信,希望能以另一种方式报答,比如,作为商业和战略合作伙伴。 她字字斟酌,句句真诚,可谓泣血,简单来说,就是只要交趾有的,都可以谈。 “君子重诺,身为一国之君却如此出尔反尔,简直贻笑大方!”次辅胡靖不快道,“区区弹丸小国,也配与我朝谈条件?简直荒唐!” 且不说这份所谓的“真情实感”中有多少水分,光是毁约一项,就足够合作伙伴翻脸了。 刑部尚书尤峥甚少主动发言,可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劝说:“民间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交趾如今便是了。我军结束大战尚不满一年,元气未复,况且交趾多丛林战,纵然北方缴获的战马,一时也派不上用场……” 交趾不同蒙古,是窝在那里不动的,对上大禄,便是以逸待劳,占尽了天时地利。 若真要打,最好的方法就是走水路,也不知工研所那边的蒸汽大船做好了没有…… 陈芸实在精明,她特意选在大禄与蒙古大战结束,无暇他顾的节点: 此时的大禄,确实没有太多余力再对一个国家发动全面战争。因为纵然打下来,也守不住! 听着几位阁老热议,秦放鹤忽感到胸腹处的旧伤隐隐作痛,不自觉皱了皱眉。 陈芸啊,如此,可算新仇加旧恨。
第242章 节点(二) 自对高丽以来,穿插辽、金、蒙古,期间虽偶有波折,大面却也算顺畅,朝廷从未受过这般窝囊气,作为兵部尚书,胡靖越想越窝火,起身背手狠狠兜了几个圈子,拉长了脸道:“我军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战便战,怕他怎得?” 尤峥明他心意,笑道:“哎,奉平,稍安勿躁,若论战,自然是不怕的,只是打完了又如何呢?” 他二人是同科,说话原比旁人随意些。 “是啊,如今北方定字五省各处尚捉襟见肘,仍有缺口若干,”杜宇威喝了口茶,比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交趾一地,少说也能划出两个省,所需官员四百以上,亦要民口填充、士兵拱卫,却从哪里去取?” 虽说朝廷已加开恩科,但刚选出来的新科进士便如生瓜蛋子,怎敢委以重任? 打完了,守不住,事后必落入别国之手,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到时候更窝火。 胡靖重重唉了一声,别开老脸,不说话了。 他岂不明白这个道理?只火气上头,陛下又不在跟前,嘴上过过干瘾罢了。 六人之中,秦放鹤年纪最小,完全可以给在座诸位当孙子,这会儿便起身为几位爷爷倒茶,缓缓道:“道理是对明白人讲的,遇到卑鄙小人,只会蹬鼻子上脸。纵然打不得,却也不可就此揭过,需得派能为之士前往挟制、震慑。” 当初他遇刺,天元帝震怒,命各衙门地毯式搜索,彻查,还真就发现了蛛丝马迹,一路追踪到南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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