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那几人都要逃亡出海了。 眼见无路可退,他们不肯束手就擒,竟当众引火自焚。 大火确实可以毁灭所有表层证据,脚印、指纹、衣料,更别提其他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书、信物等,但他们显然忘了一点:尸体也会说话。 而大禄要的,也仅仅是一个大体范围,仅此而已。 至于死者究竟姓甚名谁,棋子而已,谁在乎呢? 经仵作验尸,几名死者个头偏矮,尤其面部骨骼,具有比较明显的西南人口特征。 矛头直指交趾!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大禄知道是交趾干的,交趾知道大禄知道是交趾干的,但更知道你大禄刚打完蒙古,各处都腾不出手来! 这才是陈芸真正厉害之处。 她以自己的眼光和魄力,硬生生从夹缝中为交趾争取了至少两年的喘息之机。 至于两年之后……交趾肯定无法反攻大禄,但届时大禄能不能顺利打下交趾,还真说不准。 真是一位可恨可怕又可敬的对手。 此人不除,必为大患。 “嗯,子归这么说,必是有想法,不妨说来听听。”柳文韬笑道。 这是秦放鹤入内阁以来第一次主动发言,五位老爷子的目光瞬间汇聚过来,既是给这位出色的晚辈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也是一次随堂考验。 秦放鹤笑得有几分腼腆,像极了逢年过节被点名表演节目的孩子,偏偏还真就身怀绝技,势必要扭捏谦虚几句。 “算不得想法,不过仗着诸位前辈不计较,胡言乱语几句罢了。” 柳文韬就向董春笑,“子归到底稳重了,谨慎更胜从前呐,还是阁老教导有方。” 董春没接这茬,只对秦放鹤道:“小子狂妄……” “哎!”胡靖懒得看他们师门惺惺作态,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再小,如今也是陛下钦点的阁员,出了这个门,跟你我都是一样的,阁老何必苛责?” 哼,人前骂得凶,人后指不定得意成什么样儿呢! 自家生生不息,董春自然得意,越发不会理会胡靖话里话外的泛酸,只对秦放鹤抬抬下巴,“罢了,你便抛砖引玉。” “是。”秦放鹤迅速整理下语言,“民间有句俗话,叫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对付君子,是一套,对付小人,自然又是一套,而交趾、倭国之流,便是国家之列的小人,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不过如此。” 这话说得痛快又透彻,一群老爷子纷纷点头。 不错。 这样的对手,可能没法儿把你怎么着,但……恶心人! “堂堂正正是不成的,”秦放鹤一句话奠定了整体基调,“世人皆惜弱怜贫,纵然知道交趾理亏,可陈芸以国主之尊低声下气,卑微乞求,外人见了,先就多三分同情,我朝若清楚算账,难免显得咄咄逼人,有失大国风范。至于行刺的由头,前番已经用在蒙古身上,不可用第二次……” 几位老爷子都年纪大了,多少有点耳背,秦放鹤的语气适当放缓、声音适当抬高,不紧不慢,娓娓道来,甚至连说到行刺一事时,也不见分毫变化,像局外人追忆无关紧要的往昔,冷静得可怕。 但无人知晓,他伤口周围的神经正在剧烈跳动,如同火烧,如反复提醒他血淋淋的过往。 因为这件事归根结底,本质上,就不是搞错不搞错的问题。 真相是什么,始作俑者是谁,甚至这件事是否为自导自演,除了自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在意。 就像放羊的孩子喊狼来了,次数多了,可信度大大降低,其他国家自然而然地会产生不信任和危机感:你用了第二次,会不会再用第三次?头次是蒙古,二次是交趾,第三次,会不会是我家? 退一万步说,我这次同意了,你大禄有了前科,以后会不会故技重施,以另一套无赖手段走天下? 说白了,国际政治就像国与国之间的大型游戏,所有人都默认同一套规则,但同一手段的使用,仅限一次。 多了,就是犯规。 犯规者,自然要被所有参与者联手赶出场。 这是不成文的规则。 好钢用在刀刃上,所以当初秦放鹤刚刚苏醒,马上就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清除掉最大对手的天赐良机。 因为在国家博弈面前,真相,根本不重要。 当然,如果当时他没熬过去,死了,上到天元帝,下到大禄朝的文武百官黎民百姓,就都有了充足的理由发疯,可无视规则,疯狂扫射。 但现在,他还活得好好的,一切就都另当别论。 听到这里,所有人看向秦放鹤的目光中都多了几分真实的赞赏。 纵然现在脱离危险,但这个晚辈确实曾性命垂危,他年轻,他前途无量,他荣耀加身,所以他有资格愤怒,有资格要求公报私仇。 甚至所有人都默许他一点任性的权力。 但他没有。 胡靖沉默地凝视着秦放鹤,心中波涛汹涌。 对自己如此冷静,不,堪称冷酷,如此冷酷而理智,简单又高效,简直比工研所的蒸汽机还要精准,不知疲惫。 他没有七情六欲的么? 多么可怕! 胡靖不禁联想起自家晚辈和徒子徒孙,既为他们拥有这样的同僚、伙伴感到欣慰,又为他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对手、敌人而倍感无奈。 唉,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众人心思各异,屋子里竟诡异地出现了一段漫长的死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文韬率先回神,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语气堪称和蔼,“那依子归看,何人可堪大任?” “交趾地形复杂,兵种特殊,由外而内攻之为下策,事倍而功半。”秦放鹤确实已经有了模糊的人选,“唯有由内破之,方为上策,事半而功倍。” 简单来说,攻心为上。 对付狐狸就要比狐狸更狡猾,非诡计多端、奸诈狠辣者不可为,首选金晖和孔姿源。 只是陈芸生性多疑而谨慎,也非高丽王那般无知小儿,轻易蛊惑不得。 况且孔姿源乃孔姿清族兄,素与自己往来甚密,如今孔姿清刚被升为国子监祭酒,孔姿源也有对付高丽的大功在,朝臣恐不会允孔氏再出风头。 反观金晖,够阴险够毒辣够卑鄙,最关键的是,现在的他孤立无援,自成一派! 金晖这个名字一出,几位老爷子神色各异,多少有点嫌弃。 古人云,一日不忠,百日不用,此子背叛在先,又以昔日朋党为垫脚石,纵然是为朝廷计,仍可算不仁不义不忠之辈,为人所不齿。 董春皱眉,“太过狠辣……” 若果然放金有光去交趾,便如纵虎归山,只怕要翻天。 “但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秦放鹤笑道,“兹事体大,一人无法成行,少不得另选一位仁厚坚毅之君子压制。” “仁厚坚毅”四字一出,众人脑海中先就蹦出隋青竹的名字,可他现为太子少詹事,不可能亲身涉险。 倒是杜宇威新官上任,近来对内外官员了如指掌,略一沉吟,“我记得有个姓赵的状元?” 对蒙古用兵,赵家三人受嘉奖,连带着其他族人也重新进入大家的视线。 秦放鹤笑着点头,“不错,正是赵沛。他素来公正,君子端方,极有主张,难得一副侠义心肠……” 而且赵沛会拳脚!纵然不算练家子,但对付一个金晖绰绰有余了,真到了关键时刻,说不过,一拳也能放倒了! 杜宇威也跟着笑了,对董春和胡靖说:“是了,那赵沛家风颇正,是天元二十八年的状元,论文,是金晖两科的前辈;论履历,又是他的顶头上司,正好相克!” 众阁老听罢,都觉可行。 既然没有反对意见,董春便对秦放鹤说:“既如此,事不宜迟,你即刻去问问陛下的意思。” 年轻人腿脚麻利,秦放鹤也不差这几步路,麻溜儿去了。 那边天元帝正带着太子听翰林院读折子,一时不得空,只摆手叫他等等。 胡霖亲自搬了凳子过来,“秦阁老,请坐。” 自从诸位阁老们上了年纪,每每来天元帝跟前议事时,都能混个凳子坐。 秦放鹤却有些不习惯,“我还是站着吧。” “让你坐你就坐。”胡霖还没说话,天元帝就抽空甩了一句过来。 秦放鹤:“……” 行叭。 胡霖笑着叫人给他上茶,再看看那几位比这位小阁老还大许多的翰林们,一时竟有些恍惚。 自从离开翰林院,秦放鹤已有许久没像这样第一时间了解全国动向了,倒也有了几分怀念的意思,吃着茶,细细聆听。 挺好,有对外的主要矛盾撑着,各处忙着开荒种地,天下太平。 以至于曾一度销声匿迹的各地官员废话问好,又有了冒头的迹象: “臣广西巡抚成为安谨奏,本地一株千年挂绿……” 简单来说,就是“陛下,微臣治下有一棵老荔枝树得陛下您的庇佑,长得贼好,每年结果贼多,又大又甜,便如同陛下您一般,老当益壮,每每看到,臣都倍感亲切,又因无法时时瞻仰圣颜,聆听您的教诲而忍不住潸然泪下。” 言外之意:想您,想回京! 太子:“……” 念折子的翰林修撰表情也有点古怪,末了,颇为忐忑地瞅了天元帝一眼。 天元帝短促地笑了两声,伸手示意,那位修撰赶紧双手捧上。 天元帝取过毛笔,蘸了朱砂,当即龙飞凤舞地批道:“连篇累牍,皆是废话,无事不必问安。” 经过这么一打岔,天元帝忽然没了继续听的欲望,对翰林院众人一摆手,又看向秦放鹤,“什么事?” 秦放鹤起身行礼,“陛下,”又向太子问安,“殿下。” “嗯嗯,”对喜欢的臣子,天元帝不大在意这些虚礼,“坐下说。” 这小子个儿高,站起来自己还得仰着头听,累得慌。 秦放鹤就又坐回去,把交趾的情况和内阁方才的商议说了,“究竟如何,还需陛下示下。” 天元帝拨弄几下手串,先看向太子,“太子以为如何?” 太子,太子大开眼界! 啊,原来还能这么用人! 以毒攻毒,不外如是。 “儿臣以为,甚妙。” “妙在何处?!”接到任命当日,赵沛直接就懵了,回神后二话不说跑去伯爵府,结果话一出口,抬头就看见桌边对坐的金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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