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仰靠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盯着烛台上的一蓬烛火微微愣神。 他在想虞行烟所说的话。 自病愈后,她便多有此感。每回见他,都会提及诸如“兔死狗烹”、“卧榻之侧,他人酣睡”之类的词句,浑然不像未出阁的少女。 和她这般年纪的少女,挂心的无非是妆容是否完美,长安又时兴什么衣裳。偶有大胆的,最多小声议论着京城的几位风流才俊,幻想着婚后琴瑟和鸣。 哪会像她一般,时常关注着朝堂的动静,唯恐家族式微。 他疑心,女儿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他非那稚嫩小儿,深知激流勇退的道理,只是很多事,哪怕是他,也不能如愿。 在察觉到圣上对他的忌惮之意后,虞伯延婉拒了欲提他为吏部尚书的旨意,于朝官们不解的眼神中,乐呵呵地去了礼部。 礼部非权力核心,他以为这样可以让陛下放心,可圣心难料,那位高居庙堂的帝王是否放下了对他的戒备,他其实没有把握。 想到这,他的头隐隐痛了起来。 他和夫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并不畏惧哀荣。可两个女儿年岁不长,又生就一副好相貌,怕是易生祸端。 想到这儿,虞伯延撑起身子,提笔写了一封信,让手下尽快寄出。 而后,他靠在椅上,侧耳听着檐角水流的“嘀嗒”声,静默地似座雕塑。 希望事情没有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吧。 昏暗的室内,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
第6章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三日后,到了和冰肌坊对账的日子。 沈黛穿过院门,一抬眼,便看见水榭外围了一圈淡蓝的薄纱。 亭内,一身着清凉的美人正倚在朱栏上,轻嗅着湖面上潮湿的水汽。她身前的长几上放着解暑的瓜果茶水,婢女们正手执团扇,为她扇风。 “怎么这么早便来了?也不避着些日头。”虞行烟远远地瞧见了她,一张芙蓉面上笑意盈盈。 见来人鬓发微湿,两颊泛红,她吩咐身边的奴婢拿了张凉席,又把上好的澄水帛挂在了廊柱两侧。 微风拂来,带来了令人舒畅的爽意。 沈黛擦擦额上轻微的汗意,回道:“早上忙,现在才有空来找姑娘。”走得急了,她鼻尖沁出了米粒大的汗珠。 “店里的事忙完了?”虞行烟问道。 “差不多了。”沈黛浅笑了下:“姑娘近日可安好?”她语气亲昵。 相较于第一次来时的拘谨,沈黛的举止自然了许多。瞧见伺候的奴婢力有不逮,她从善如流地接过对方手中的墨绿团扇,一下下地扇着风。 “再好不过了。”虞行烟眉目舒展。 两人寒暄几句后,沈黛方说起了几日前闹事的后续。 “那三人都被金吾卫抓走,下了大狱。背后指使的人也查清了,目前被羁押在大理寺中。只是,主事人似有些背景,我思来想去,心头总是不安稳。所以来府叨扰姑娘。” 沈黛秀眉微蹙,将内心的疑虑吐了出来。 她昨日打理花草的时候,见几株牡丹花堆蹙的花瓣上挂着封信。展开一瞧,竟是段威胁的话。大意是她惹了不该惹的人,下场会极其悲惨。 沈黛一向谨言慎行,活动范围不出这小院,哪会惹上事端?排除了几个可能后,便只剩下三日前的的那件事了。 虞行烟沉吟了会。 她知道能在京城开胭粉铺子的一定会有靠山,但下狱后还如此嚣张的并不多见,一时之间竟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大理寺…… 虞行烟舌尖默念着这三个字,越品,越察出点异样来。 “你莫担心,我替你你会会那幕后之人。”虞行烟莞尔一笑。 “姑娘!” 一旁绿翘听见了,急声道:“公爷只允您在城内才走动,可没同意您去那种地方。” 大理寺里关着的,俱是些罪犯。姑娘去了,岂不是自入险境。 虞行烟露出个狡黠的笑:“我当然不会一个人进。这几个婆子会随我一同前往。” 她指指台阶下立着的几人,各个腰臂粗壮,单看面容,凶悍无比。 - 大理寺,牢狱内。 几个轮值的狱卒正围聚在一块吃酒,猜拳,面皮在昏暗的油灯下有些狰狞。 “你小子,这把又输了,今晚轮不上你了啊。”一高壮男子咧嘴一笑,胳膊捅了捅身边人。黑脸上满是油光。 “陈二,你这话就不对了。轮得轮不上对小四来说有区别吗?他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呀。”吴老三猥琐一笑。 他将碟子里的花生一粒粒仔细捡起,抛至空中后,又伸头用舌卷住,吧唧一声,吃得酣爽。 他的目光在小四身上一点即去,眼神中满是嘲弄。 被二人奚落的小四其实是个皮肤白净的少年,个子不高,身形瘦弱得和豆芽菜般。听见陈二和吴三的奚落,他乐呵呵地装作无事,只是袖子里的手捏成了拳,恨不得将二人砸成肉泥。 这份差事是他母亲托人求来的,花掉了他家数年的积蓄。 他之前觉得狱卒大小也是个官差,能赢得街坊邻居的追捧。结果,上值的第一天,他就失望了。监狱里脏污臭乱,大大小小的刑具上是陈年的血迹,有时还能看到上面挂着的碎肉。 他的活主要就是清理刑具,包括鞭子,铁钳,老虎凳,木制架,有时也兼职给犯人浇筑水泥。 做了几天,他也麻木了,对囚犯们的哭嚎充耳不闻。有时,看到那些人痛哭流涕,跪地求饶以至于涕泪横流的丑态,他心里还有些隐秘的得意。 任那些人在外头如何威风,进了这监狱,不都如臭虫般弱小么。 他很快将自己融了进去。 陈二,何三见他上道,和他分享了件快乐秘事。 “那些女眷进了这门,就和妓子般,可随意欺凌。你想要哪个,把她拉出来享用便是。左右有咱们兄弟给你看着,出不了问题。”陈二的脸上是浑浊的□□,仿佛匍匐在他脚下正跪地求饶的,不是人,而是柔弱的羊羔。 小四入乡随俗地尝试了番,发现自己不行。 陈二和吴三狠狠嘲笑了他,此后对他便冷淡了许多,呼他喝他,如同贱奴。 他心里愤恨,又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忍受,暗自在心里给他们挂上了账。 指挥使李榆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三人酒气熏熏,衣服微敞的丑态。 “快把衣服整理干净,有贵客要来!”他一脚将桌凳踢飞,看几人的眼神如同死物。 三人连忙将东西收了,又整理了番衣袍,方跟着李榆去了牢门口。 …… “您也瞧见了,这几位便是当日下大狱的贼人,我们图方便,就把他们锁一块去了。”李榆指着角落里的那几个人说道。 昏暗的囚室内,草垛上歪躺着三人。身上血迹斑斑,脚面上有几只硕大的老鼠快速爬过。 他们似陷入了昏迷中,一动不动地沉睡着。 李榆叫人把门开了,从桶中勺起一瓢水,往面上扑了上去。 三人被水的凉意激起,忙不迭地跪在地上,连番求饶。 “那幕后主使怎不在这?”虞行烟视线在三人身上快速扫过,只看到当日闹事的三人。 “这个……”李榆沉默了下,吞吞吐吐地说道:“那人和宋国舅有些关系,倒是不好将他直接下到牢里。我们另寻了个地方,关在……”在虞行烟冰冷的眸光中,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喉头的话再也吐不出来。 李榆口中的宋国舅是太子的舅父,惯是个护短的人。 “带我去!”虞行烟语气冰冷。 李榆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又怕得罪其他贵人,面上苦作一团。 他往身后比了个手势,食指向下,朝向西侧。 吴老三是个人精,注意到了他的暗示,在二人离去后,一路小跑去了宋国舅府上。 大理寺屋舍布局极为整齐,李榆领着虞行烟,一路左拐右拐,进了小院。 还未走进,二人便听见屋内传来了一道斥声:“再给我寻几个舞女来,这几人跳得太木了,扫了我的好兴致。” 虞行烟的脸沉了下来。 她没料到,这人不仅没受一点皮肉之苦,反而被众人视作了座上宾。观舞刷乐,倒是比外头的人更会享受。 李榆额上的汗登时下来了。 他是有说过让不要苛待屋里的那位,可不代表着是要这么好吃好喝地招待啊。 虞行烟压着火气推开房门,冷冰冰地盯着地上的男人。 上好的波斯毯胡乱地堆在地上,几个艳美的西域舞姬正缩成一团,身子微微颤抖着。 张全打了个酒嗝,眯着一双猩红的眼瞧着来人。 瞧清是谁后,他朝地上狠啐了一口,骂道:“小娼妇,就是你使人抓我的吧。你和那沈黛是同伙,故意做局陷害小爷。” 李榆知道这人是真喝醉了,急忙掩了他的口:“这是虞国公府上的嫡小姐。” 可不是你我能冒犯的人物。 李榆又急又气。怕这个混不吝的再闹出事来。 “我呸!”张全摇晃着身子,指着二人道“我还是国舅爷的小舅子呢。快把我放了,不然等我出去,一定饶不了你们。” 虞行烟也不生气,径自把地上的凳子扶正,又将铜盆中的水往他脸上一洒,冷笑道“这回清醒了嘛!” 张全浑身一激灵,醉意去了几分。 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水迹,怪笑出声:“世家小姐又如何?你父虞伯延不过一清流文人,既不掌实权,又没能简在帝心,谁会敬你?” “要是不想之后惹麻烦,便趁早将我放了去。你长得这般美,合该配我才是” “沈黛院里的那封信,是你放的?”虞行烟的声音不辨喜怒。 “是又怎么了。”张全混不吝地应了声,语气挑衅。 “讹诈的事,你不是第一次做了吧” 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般,张全忽地捂肚大笑。 他贪婪的眼神在虞行烟瓷白的脸上和纤秾合度的身子上来回扫视,极为淫邪。 虞行烟轻笑出声:“承认就好。”她扭头朝李榆说道:“按大魏律法:诈伪他人者,多次相因,需罚银百两,廷杖二十,以儆效尤。” “李大人,动手吧。” 李榆为难地搓了搓手,苦笑道:“虞小姐,不是我们不想做,只是”他舔了一下嘴唇,道:“他的身份不一般,我们也动他不得。我区区一个小指挥使,难敢得罪贵人。” “还望您体谅一下小的,不要让小的为难了。” 李榆抱拳,做了个极标准的揖。 张全自然听到了李榆的话,得意地撑坐起来,笑道:“李指挥使,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识相,待我出去,一定会我姐夫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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