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中,长公主越长溪同样微讶,“卫良经营都察院数年,尚且不知道这些消息,佛子回京不过一年,如何得知这些事?” 蕴空放下笔,平淡道,“解冤消灾、求佛问路……有些事不愿告知他人,却愿告知神佛。” 越长溪沉默片刻,抬手遮嘴小声问,“但这些事不应该说出来吧,佛子却告诉了我们,算不算背离佛道?” 蕴空微垂着眸,平静又淡定,“长公主慎言,贫僧未说过任何事。” “……” 理论上,佛子确实什么都没说。但举了一个例子,他游历到某个村落时,村里有两户人家,都爱贪小便宜,总将篱笆向隔壁方向移三寸。后来,恰好有一户搬家,两家相邻,从此以后,篱笆终于落在两家中间位置,分毫不差。 然后佛子告诉他们,这两个政令可以同时颁布。 话说到这个地步,难道还有人不懂?佛子怎么做到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等等,这家伙看着清冷无求,不会是白切黑吧? 越长溪狐疑看向侄女,越浮玉靠在窗边,手中酒杯轻晃,映出她含笑的眉眼。 * 半月过去,十几条新法颁布完毕,权贵的权利已经收缩到一定范围。他们憋屈又狂怒,试图搞事情,但总被申帝轻松化解。 八月末,暑气将散未散,申帝颁布最后一条法令,宣布朝廷要重订户籍,重划田地,重制赋税。 法令一出,百官哗然,群臣愤慨。 甚至不再隐于后方,冯太傅当朝驳斥,“陛下,税法乃国之根基,百年未变,若轻易动之,恐劳民伤财动摇国本,望陛下收回成命。” 申帝俯视,看群臣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焦头烂额又蠢蠢欲动,他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如果说之前的新法只伤及世家的皮毛,新税法终于触及他们的骨血,难怪冯太傅急得脸面都不顾了。 为何世家立于不败之地,根本在于资源与知识的垄断。 科举改革对他们有影响么?有,但不多。 世家百年传承,孤本无数,还有自己的学堂,幼童四岁启蒙,老师是精心挑选的大儒,同窗是族里最聪慧的弟子,长大后拜入国子监,往来亲眷都是朝中官员。而普通人家的孩子呢?举家供一人读书,笔墨、书籍、老师,步步难如登天。 两者对比,谁更容易考中进士? 再不济,哪怕官员出自寒门,世家还能选择收徒,联姻,甚至利诱。许别时寒门出身,但官员们谁不知他现在姓“冯”。 所以世家不怕科举,甚至不在乎什么女塾,他们心里清楚,女塾能招几个学生?特别是女子终要嫁人,日后还不是随夫姓。他们反对激烈,因为不愿意开启变法的先例,并非变法本身对他们有多大影响。 他们能给皇帝给不了的,如此才能反过来掌控皇帝。 而以上一切力量,都离不开钱财。 隐田隐户,兼并土地,淋尖踢斛……都是世家敛财的手段,而申帝新出的三道法令,道道犹如尖刀,划开两方薄到透明的遮羞布,直击世家的软肋。 下朝后,权贵们不约而同相聚一堂,沈望山沉着脸猛一甩袖,玉质笏板磕在桌上碎成两节,“诸位,若不想百年后只有越姓而无他姓,就别藏着掖着,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 沉默片刻,冯太傅忽而开口,语气端肃平和,所有狠厉压在眼底,“前几日,老夫认识一小友。” …… 申帝从不轻视任何力量,但反扑比他预想中还要猛烈。 之前混乱的局势瞬间逆转,世家从上到下拧成一股力量,第一招就是杀招。 陈级带着崔商上朝,奉上公主手谕,“启禀陛下,潍县雹灾时,永照公主与当地富商借粮,承诺改田为私。如今数日过去,久不见公主,还请陛下明断,该如何是好。” 申帝冷冰冰望着来人,厚重威压倾泻而下。 新法第一条,重划土地。马路、矿藏、水流、森林……属于朝廷,任何权贵不许私占。 而永照公主和崔商交易的,偏偏就是一条官道。且手谕说明,不可替换它物。 给还是不给? 陈级站在百官前,沉默与至尊对望。 朝令夕改,或者言而无信?二选一,这位帝王该如何选择?
第97章 兴亡 永照公主急诏入宫。 四驾马车辘辘驶入宫门, 红色羽饰上下翻飞,与下朝官员擦肩而过。 路过太傅车架时,吏部尚书王川嗤笑放下车帘, “妇人之仁, 如何能成大事?皇帝真是昏了头, 竟然让女人参议政事,难怪这大申乱了套。” “慎言。”冯太傅淡淡开口, 但表情分明是赞同, 许别时垂眸为几人斟茶, 沉默不语。 和官员们想象中的受罚问责不同,越浮玉刚入宫, 便被皇后拉走,几匹布料按在身上, “去年你非要去什么岭南,秋天的衣裳都没来得及做, 还瘦了这么多。今年你就留在京城,哪里都不许去。” 越浮玉抬起胳膊, 配合宫女量尺寸,转头问,“父皇呢?” “这会儿刚下朝,大约在御书房议事, 你找他有事?”皇后挽起女儿的长发,捏住愈发瘦削的脸蛋,忧愁叹气,“又瘦了。” 两颊都被捏起来, 越浮玉嘟着嘴,微微迷茫, “不是父皇召我入宫?” “当然不是,母后刚不是说了,要给你做新衣服,”皇后理直气壮,随手收起桌上的军队调令,转而摊开各式漂亮的新衣样子,一边指给宫女,一边漫不经心开口,“玉儿,你不会真以为你父皇因为崔商的事叫你入宫?若这点小事都要叫你,皇位干脆送给陈级好了。” 越浮玉:“……”倒也不必。 她知道没什么大事,毕竟父皇早知晓崔商的事,还和沈不随谋划什么,以至于沈不随都不给她回信了,但她以为,今天被召进宫,为了做出着急狼狈的样子给世家看,没想到毫无关联。 被喂了满肚子糕点,又和父皇母后弟弟一起用过晚膳,第二天,越浮玉才回到公主府。马车驶过转角,白樱叩响车门,语气古怪,“公主。” 撩开车帘,巷子尽头,许别时站在公主府门口,对上她的视线,温和一笑,“好久不见。” …… 旧街旧人,但许别时开口,越浮玉才意识到两人很久没有心平气和谈过,以至于突然见面,她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日头高升,最后一丝树荫移开,明晃晃的日光落在红衣上,越浮玉跳下马车,突兀道,“你是来劝本宫,不要与太傅作对么?” “我还以为,您会给我留些面子,不会这么快拆穿我。” 许别时无奈开口,上前一步,撑伞替对方遮住太阳,对上越浮玉冷静认真的眼神,他缓缓收敛笑意,微微叹息,“浮玉,我们曾经讨论过,皇权独大,不会有好结果的。” 皇帝的权利太大了,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固然令人敬畏,也令人惶恐。 若皇帝是明君,国泰民安当然极好。可皇帝是暴君昏君甚至只是能力不足,国家将陷入怎样的混乱?而世家的存在,恰好平衡这一点,给皇权以约束。 许别时直直看向公主,“人心难测,即便皇上太子能做一辈子明君,那太子的孩子呢?浮玉,天下苍生不是儿戏。” 年轻的少傅撑着伞,恭敬立于她身后三尺。只有手臂向前,身体并不在伞面下,他微微蹙着眉,依旧面冠如玉风度翩翩,守礼又从容,不见丝毫差池。 越浮玉却瞬间恍惚,想起很久之前,他们也曾站在这里谈论政事。 她没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后退一步,避开许别时的伞,倚在马车边,眼神雾蒙蒙,“你还记得三年前么?” 似乎不需要对方的反应,她垂着眸缓缓开口,“春闱出成绩那日,你高中会元,好多世家子弟想与你结交,但你什么都没管,一口气跑到公主府,兴高采烈对我说,你要当官了。” 三年前的春日,少年气喘吁吁站在公主府前,眼神明亮热烈,丝毫不顾大颗汗珠顺着脸颊掉落,自豪且兴奋地对心上人说,“公主,我中了,马上就能当官,我一定当个好官。” 越浮玉那时也小,脸上稚气未脱,垫着脚给对方擦汗,动作因为不熟练而有些笨拙,但两人都没在意。 年少情意滚烫,万物不及。 没想到公主会突然提起过往,许别时微怔,又很快恢复思绪,轻轻摇头,“那时候不懂事,口无遮拦。” 红唇开合,越浮玉想说,不是。 那时的许别时,乡野出身不懂规矩,中了会元便胆大包天说要做官,但她知道,他心里想的是百姓。 而现在的少傅,规矩礼仪样样完美,一张口便是天下苍生,可实际想的,却是做官。 越浮玉忽然觉得无趣,就像琼林宴那天,看见同是寒门的田浇像许别时求助,他却选择沉默。 旧街依旧是旧人,但旧人已不是旧人,越浮玉缓缓摇头,“少傅大人,本宫帮不了你。毕竟我们都长大了。” 他们都长大了,身居高位太久,忘记淌过的淤泥,忘记朱门外的百姓,忘记年少的信念,而有人还记得。 记得当一个好官。 * 轰隆——雷声炸响,许别时推开太傅府侧门。门房连忙起身,帮忙撑伞,他摆手,“不必。” 书房里,几人正在密聊,许别时在门口等待许久,小厮才推开门,示意他进去。 虽然是白天,但因为下着雨,房间里依旧点着蜡烛,昏暗中,冯太傅抬眼,“成了么?” “弟子无能。”许别时放下伞,恭敬请罪,“公主拒绝了。” “嗤,果然是女人无情戏子无义。”王川放下茶杯一抹胡子,不耐烦挥手,“下去吧,老夫就说这办法没用,何必搞这些弯弯绕绕,直接废掉变法,让指令不出京城,早就解决了。” 虽然在说许别时,但沈望山莫名觉得自己中箭,毕竟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他儿子沈不随也和公主有过一段。 他不轻不重瞥对方一眼,王川却粗着嗓子问,“你干甚瞪老夫?难道说的不对?” 沈望山皱眉,“不是……” “什么不是,老夫看就是!”王川性子急,这会儿已经站起来,“别告诉我,你们现在还指望那位能和咱们商量,从变法到现在,他何时问过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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