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一共只说两句话,语气不算重,最多有些冷淡,知县脸上却一阵红一阵白。 知县确实想等着公主做决定。 他其实有几分本事,能在崔商手下,把潍县治理的井井有条,还成为数一数二的商城,知县当然有自己的手段。 只是公主来潍县后,雷厉风行事必躬亲,知县便干脆授人以柄,只听令行事、什么都不管。他这样做,既是身为臣子、不敢越俎代庖,也有一点点推卸责任的私心。 如今在佛子的目光下,一切私心都无所遁形,知县只感觉自己的小心思被完全被摊开,展在皎洁的月色下,一览无遗。 佛子说完话就走了,知县却在院子中站立许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忽然低头,带着难堪与后悔,缓缓捂住脸,“是我错了,我一时想差了,只想让公主解决问题,却忘记了,潍县出问题,我才是最该负责的那个人。” 讲完两人交锋,付长盈还有点意犹未尽,他凑近公主,偷偷摸摸压低声音开口,“其实在这之前,师兄还和师父谈过。” 蕴空是找千秋子帮忙的。昨天去村子的时候,他发现一些村民古板守旧,不愿意焚烧尸体,偏要守灵七日再入土为安。还有一些老人,他们甚至认为这是山神的责罚,拒绝治病。 大夫们无可奈何,又不能不管,只好找佛子解决。而蕴空思来想去,认为千秋子比较适合。 对于大徒弟几年来唯一一次请求,千秋子选择立马拒绝,“老夫才不去呢!” 搬到潍县这些年,千秋子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一个真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村民顽固不开化,根本说不通,他虽然没有看不起对方,但文人傲骨,千秋子也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蕴空没继续劝,而是平静开口,“百姓迂腐,但远不及世家。师父若是连这些百姓都不能说服,不如别回京城了。” 千秋子会掉进这么简单的激将法么?答案是,会,他忽然一拍桌子,“你等着,老夫这就去!我让你瞧瞧,什么是天下第一师!” 于是,千秋子连夜写告示,今天又起早送去各村,就为了证明自己能解决问题。 付长盈翻出格子里的糕点,塞下一口感慨道,“不愧是天生佛子,真是……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嗯。”越浮玉弯了弯唇,纤细指尖不自觉缠上发丝,那里仿佛还留着昨夜蕴空拂过时、微微发麻的感觉。而当时他对她说,不必她一人,还有他们呢。 越浮玉不觉得这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只是无法克制地觉得,这是一句情话。 天底下最动人的情话。
第66章 疑问 四月的春风吹融冰雹, 也开始吹散灾后的阴霾。 众人拾柴、举县救灾。越浮玉每天都能看见新的变化,新搭建的粥蓬飘出食物的香气、破烂染血的旧衣变成干净的绷带、废墟中矗立起崭新的房屋…… 不知道因为被佛子训斥一番,还是因为没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 知县很少找她, 只是时不时让手下的人来一趟, 汇报赈灾进度和成果。 越浮玉派人暗中巡视,一切都按部就班井井有条, 知县的确有几分本事, 做事细致又周到, 完全不需要她帮忙,可以说, 哪怕她现在什么都不管,潍县也能很快摆脱灾难的阴影。 但所有人都在努力, 越浮玉不愿意闲着,她换身利落的衣裙, 很快决定,“大夫那边人手不够, 咱们去帮忙。” 村里人自给自足,家家户户都会修房子做饭,只要有原材料,毁坏的村落很快重建。唯独治病救人, 村民自己不行,必须有大夫。正好她和舅舅行军半年,义诊时也跟在旁边,不能把脉断方, 但简单的包扎敷药都没问题。 “我去备马。” 付长盈飞快点头,公主遣散了所有护卫, 只留他一人在身边,庄掌柜和千秋子都三令五申,让他务必保护好公主。 突然被委以重任,小少年还有点紧张,下意识询问,“那咱们去找师兄……么?” 说到一半,声音忽然变得含糊,付长盈有些尴尬地眨眼。 他其实没多想,第一次被安排重要工作,下意识想找个熟悉的人,但他忘了公主和师兄的关系,虽然他也不太懂……公主和师兄,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越浮玉很轻地笑了下,闭眼靠在车厢上,“小孩子别瞎想。” “哦。” 付长盈先应下,而后偏头想了想,认真解释,“其实我不小,已经十三了。在乡下,这个年纪都能议亲了。” 越浮玉抵着窗户,彻底没忍住,纤细指尖搭在额头上,捂住眼睛笑起来,“那么,‘能议亲’的付长盈大人,你觉得,本宫该不该见你师兄。” “不知道,”付长盈回忆过去几天的情景,很诚实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您之前和师兄在一起,但最近好像吵架了,当然不应该见面。但是……” “但是什么?”指尖绕着头发,越浮玉漫不经心开口。 “但是您和师兄并不开心。” 少年的声音清澈又赤诚,落在耳畔时,越浮玉动作一顿。 她没想到,她和蕴空之间的种种,落在外人眼中,也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吵架和不开心。 “或许吧”,越浮玉没有反驳,只是看向窗外,马车一次次驶向人群又离开,像荒诞又真实的人生,“也许这就是大人?做着不开心、又自诩正确的事。” “听起来很糟糕。” 听过许多类似的话,付长盈似懂非懂点头,“那您后悔么?” 倏地攥紧手指,过于用力而传来尖锐的疼,许久后,越浮玉放下窗帘,偏头笑了,“怎么敢呢。” …… 拽着缰绳思索半晌,成熟大人付长盈决定,不找师兄,而是去最近的医馆,虽然在郊外,但靠近知府,经常有巡检经过,能保证公主的安全。 他沉稳十足地挥动缰绳,驱赶马车向城外,主路上的冰雹已经打扫干净,马车一路畅通抵达城外,付长盈随便找棵树栓好缰绳,回头扶公主下车。 越浮玉漫不经心挥开他的胳膊,自己跳下马车,她走路很快,裙摆随着步伐摆动,淡青色起起落落,仿佛山野间从容肆意的风。 好像在下车的一瞬间,她已经收敛所有不好的情绪,看不出分毫。 付长盈怔了怔,放下抬高的手臂,抬脚追上公主,他看着公主起伏的发丝,突然想起一件小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永照公主,她一袭明艳瑰丽的红裙,亭亭站在门外,含笑求见千秋子。 师父已经收到师兄的信,早知她会来,也动了回京的心思,却没第一时间现身,而是站在门侧的阴影下,透过缝隙沉默打量对方。 公主和师兄站在门外,两人似乎在交谈,付长盈第一次见传说中的人物,简直看花了眼,根本没注意两人说了什么,千秋子的目光却逐渐锐利,眼里深意渐重。 他开口问道,“长盈,你觉得这位公主……怎样?” 停顿的两三秒,似乎包含了许多深意,付长盈没发现,他只是瞪大了眼睛,因为笑意盈盈的公主忽然跪下,千金之躯竟也折腰。 他不自觉踮起脚,看公主笔直地跪在长街上,眉目艳丽难言锋芒,过了好一会,他才想起回答师父的问题,“弟子认为,公主像一把剑。”像一把劈开石头的红色利剑,漂亮又凌厉。 千秋子却摇摇头,抚了抚胡须,像赞叹又似叹息,“老夫觉得,像潭。” 只两个字,没有更多的解释,付长盈来不及追问,师父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去请师兄。 虽然没问,但付长盈内心是不赞同的。他想,公主怎么可能是潭呢? 潭水铺陈,近在眼前,人人可以沾染。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清晰地看见潭水的一切。见她晴天潋滟淋漓,见她雨天叮咚清脆,见她随风起、随雨落,见她嬉笑怒骂、贪嗔痴疑。 这只是很小一件事,付长盈很快忘了,但此时此刻,望着公主看不出分毫情绪的背影,他忽然明白,师父为何这样形容公主。 潭水近在咫尺,可除去表面,永照公主不愿被人窥见的部分,层层池水遮挡掩盖,锦衣华服包裹阻碍。 皮囊之下,深潭之中,她的内里底核,谁都无法窥见分毫。 …… 叫做医馆,其实只是临时搭建的棚子,拼起来的碎布从上垂落,分割出不同区域。 前面治病开方,后面抓药包扎,唯一四面挡风的区域,用来安置伤患,一个老大夫和几个学徒进进出出,忙得团团转。 医馆人多,队伍排成长龙,越浮玉特意换了寻常衣物,和往日珠光锦衣的形象完全不同,她走得又快,几乎没人认出她的身份,唯独维持秩序的巡检愣了一会,刚要跪地请安,被付长盈眼疾手快拦住,越浮玉摇头,“不用多礼,听说医馆缺人手,本宫来帮忙。” 公主来做什么?谁来帮忙? 巡检恍恍惚惚,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很茫然,还是路过的老大夫先反应过来,他久久地看了公主一眼,抬手指向后院,“煎药还缺一人,您可以去试试。” “劳烦您了,”越浮玉点点头,没管还在怀疑人生的官差,撩开帘子向里走。 后院比前面还要简陋,只是一片收拾好的空地,柴火和药材堆在两侧,大大小小的药罐架在火堆上、咕嘟作响,来帮忙的妇人们三三两两散开,每人守着十几个药罐,手中蒲扇轻晃。 烟气药味扑面而来,越浮玉呛咳两声,意外见到一个熟人。 院子角落,陈婉安安静静坐在小凳子上,独自守着一个大锅,火光映在脸上,显得气色很好。 大约听见脚步声,陈婉抬头,没来得及惊讶,越浮玉已经快步走到她身边,按着肩膀阻止她起身,皱眉低声道,“能起身了?庄掌柜怎么没告诉本宫。” “不不不,和掌柜没关系,是我自己坚持要来,”陈婉连忙摆手,着急道,“乡下人没那么讲究,平时做惯了,闲下来反倒难受。正好听说王大夫缺人手,我想着能做一点是一点。” 陈婉有些窘迫,不自觉紧绷身体,也跟着压低声音,“您怎么在这?” “本宫也来帮忙。” 知道对方是自愿的,越浮玉没有多劝,陈婉是个成年人,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她只是提醒,“量力而为,身体为重。知道你好心,但情况也不至于糟糕到让一个刚刚重病的女子干活。” “是是是,我会的,多谢公主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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