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连声答应,手指不自觉搓弄衣摆。看出对方不自在,越浮玉没再问,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在罐子填满清水,放药材,然后拾柴点火。 因为有随军和义诊的经历,越浮玉煎药的手法很熟练,旁边的大姐看了两眼,很快搭起话,“妹子,你不是本地人吧,是陈家娘子的妹妹?” 陈婉一直偷偷关注公主,闻言莫名紧张,刚要否认,公主却点点头,懒散应下,“嗯,不是本地的,大姐眼神真好,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是,我在潍县住了三十来年,是不是咱县人,一打眼就知道。妹妹不大吧,来探亲还是……” 说到一半,大姐猛地闭嘴,想起陈婉家的糟烂事,尴尬笑两声,重新起了个话头,“唉,这挨千刀的雹子,怎么就这么大。路都堵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通。” 越浮玉今天不止来帮忙,也想私下看看百姓们的真实情况,她故意开口,“幸亏县令治理有方,不缺吃的也不缺药。” “跟县令有什么关系,那是咱公主大人厉害,听说那些故意涨价的黑心老板,都让公主抓走了!俺侄当时就在外头,亲眼看见的,可威风了。” 永照公主做的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大姐难掩兴奋,“要不是公主,现在没吃没喝,缺的东西更多,那可真是没活头了。” 越浮玉当然没抓人,最多吓唬吓唬而已,但也没必要澄清,她摇了摇蒲扇,注意到对方话里的意思,“现在吃喝都够,还缺什么?” “缺柴火啊!”大姐忙了一早上,一直没时间唠嗑,憋得够呛,终于逮住个说话好听的小娘子,恨不得把早上没说的话都补上,她一拍大腿,“咱们煎药、烧火做饭,哪样不用柴火。冬天刚过,附近的树枝都让娃娃们捡光了,必须去山里找。再说,还有盖房子,得用实打实的老木头,只能重新砍。这不,今天大师带人上山砍木头,顺便采药,我家那个天没亮就上山了。” 越浮玉陡然转头,不等她发问,大姐已然给出答案,“听说大师从京城来的,叫那个什么……天生、天生神仙。” 旁边的一位年纪稍大的妇人跟着听了半天,闻言打趣道,“老刘嫂子,那是天生佛子,什么天生神仙。” 刘大姐豪爽地挥挥手,“我可不知道什么佛子神仙,反正他治病救人,就是活菩萨。” 两人又说起什么,越浮玉已经听不到,她握着一截干柴,心脏一点点收紧,直到指尖被火焰烫了一下,她才回神,慢吞吞缩回手指。 山里虽然有野兽,但蕴空身手很好,还有经验丰富的樵夫跟着,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但还要提醒知县,山路湿滑,让上山的人千万注意安全,对了,还得给他们配一些武器。 念头刚刚转过一圈,外边忽然一阵骚乱,一道焦急的男声在人群中炸开,“王大夫,出来救人。快快快,赵老二被树砸中了腿,好几个人都受伤了,还有大师的手!” 越浮玉猛地起身,裙摆掀翻了脚边的砂锅,滚烫的汁液渐在腿上,她仿若未察,几乎用从未有过的速度冲出去。 刘大姐眼尖,听见喊话之前,早就看见自家男人,全须全尾身上也干净,应该没受伤。 她放下半个心,但还要亲自检查一番,于是也随着人群向冲,但到底没那么着急。跑了一半遇见越浮玉,看见小娘子苍白如纸的脸色,大姐一惊,“你夫家也上山了?” 越浮玉根本没听见有人说话,只在颤抖间,感觉有人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拽着她向人群中间挤,不知被谁的衣摆绊了一下,越浮玉一个踉跄,抬头时,已经冲到最前方,骤然对上蕴空沉如夜色的黑眸。 耳边似有尖锐的嗡鸣声,越浮玉一半清醒,视线反复打量蕴空是否受伤,另一半紧绷到窒息,手指止不住地颤抖,甚至抬不起来。 直到蕴空攥住她的手臂,他似克制,手掌贴在不那么冒犯的地方,可手下的力道几乎要捏断她,他低低开口,“别急,贫僧没事。” 清冷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纱,恍恍惚惚传进大脑,越浮玉觉得自己花了好久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实际不过眨眼间,大姐甚至还在拽着她,用半个县城都能听见的嗓音问她,“哪个是你相公?”
第67章 真心 四野喧腾, 大夫伤者的呼喊声震天,越浮玉却觉得周围陷入寂静。 她的目光没来得及收回,四目相对, 蕴空冷淡的眉目里升起一点戏谑笑意, 又很快被某些深暗的情绪覆盖。 越浮玉狼狈低头, 情绪乱的像缠绕在一起的丝线,说不出具体是什么, 有羞愤, 更多是心事被撞破的慌乱。目光飘忽, 直到看见蕴空另一侧的袖口,点滴血迹隐藏在玄色广袖下, 顺着修长指尖滴滴落在地上。 她一怔,伸手想掀起对方的衣袖, 动作一半又骤然停住,最后, 指尖虚虚搭在布料上,声音轻而又轻, 仿佛怕惊扰什么,“怎么回事,哪里受伤了?” 蕴空压下衣袖,彻底盖住伤口, “救人的时候,被树枝刮到,受了点皮肉伤,好在不严重, 公主不必忧心。” 越浮玉唇角下压,没说话, 指尖固执地捏着袖口,沉默对峙。 她太紧绷,呼吸都沉重,为了凑近伤口,头压得很低,几乎整个人埋进蕴空怀里,柔软的发丝拂过他的颈侧,像春风拂过清凉的夜。 蕴空垂眸向下,过了许久,才轻叹一声,松开手臂。他的声音很轻,哄孩子似的,“伤口难看,恐污了您的眼睛,您若是想看,就看吧。” 付长盈只慢了一步,当他穿过乱糟糟的人群,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师兄虚虚揽着公主,两人衣鬓缠绕、亲密无间。 这、这可是大庭广众!两人都不要名声了么,就不能忍一忍,回家再抱也好啊! 付长盈惊得差点拿不住手里的伤药,连忙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跑去照顾伤者,没注意这边,才暗自松口气。 还没来得及擦干额头冒出的汗水,他又紧张起来。现在怎么办,是该分开两人,还是挡住他们不被人发现?他这么瘦小,根本挡不住吧! 这就是成熟大人面临的困境么,好难。 付长盈左右为难时,越浮玉已经检查完伤口,恰好看见小少年,压着情绪道,“外伤药么,拿过来吧。” “师兄受伤了?!”付长盈骤然一惊,顾不得乱七八糟的想法,连忙跑过来,打开怀里的包裹摊在眼前,伸长脖子探向佛子,“师兄伤在哪里?严不严重?这里有金疮药,都是师父提前准备的,这两天乱糟糟的,他怕有意外,在马车里备了好多药。” “无碍,”蕴空淡声回答,却没看他,目光始终落在公主身上。越浮玉从看完伤口,就一直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她在一众瓶瓶罐罐里挑拣,又拿干净的布条。 伤口被挡住,付长盈没看见,但氛围还算平和,伤势应该不严重,他默默松口气,“那就好!师兄可不能出事。”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雹灾到现在,没发生争抢吵闹事件,官府的功劳占一部分,佛子也占一部分。 百姓也许不认识公主、不懂官府的政策,但都知道救苦救难的佛子,有他在,百姓心中就有信念。 灾难中,某种意义上,希望是比一碗粥、一件衣服更有效的支撑。 付长盈漫无目的思考,视线也无意识扫来扫去,目光向下时,偶然发现,公主的手在抖。 抖?!付长盈下意识瞪大眼睛,刚要仔细看,师兄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袖袍拂过,刚好挡住他的视线。 广袖之下,蕴空轻轻包裹住公主颤抖的指尖,就这样过了三四秒,等她纤细的五指染上他的温度,才缓缓松开,随意抽出一根她几次都没拿起来的布条,合拢包裹,重新还给付长盈,“把这些药给王大夫送去,今日受伤之人不少,都用得上。” “行,我马上去!”付长盈点头,捧好包裹,匆匆向大夫跑去。 他身后,越浮玉指尖微僵,她攥了攥五指,没有看蕴空,依旧低着头道,“跟我来,后院有热水,先清理伤口。” 两人一前一后,向背离人群的方向走去,姿态并不亲密,中间隔着很长一段距离,可付长盈送完药回头时,莫名生出一个想法—— 他好像得以窥见,平静潭水下,一点不为人知的波澜。 …… 比起喧闹的前院,后院安静许多。 部分人去看伤者,剩余的大娘每人负责好几个药罐,忙的团团转,聊天都顾不上。 越浮玉拉着蕴空,走到之前的角落,舀一瓢清水放在瓦罐里加热,等待水开的过程,她拎起蕴空的袖口,小心翼翼向上挽。 蕴空没骗她,只是皮肉伤。但伤口从肩膀延伸到手肘,长长一道,又在下山时反复撕裂,新鲜与干涸的血液混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吓人。 越浮玉抿着唇,又煮了一块布条,捞出来拧至半干,擦去血污。 伤口不能沾水,必须仔细分辨,才能看清该擦哪里,她一心注意伤口,直到冰凉的东西碰了碰她的唇瓣,蕴空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分开她的唇,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咬。” 回过神,舌尖舔到一点血腥味,越浮玉才意识到,她刚才太着急,无意间一直咬着唇,咬破了皮。 疼痛从唇间蔓延开,刺激着缩紧的心脏,越浮玉怔了怔,仿佛终于从混乱焦急的情绪中清醒,一秒过后,她忽然发狠,狠狠咬住抵在她唇间的手指。 她完全没收力气,凶恶地像要咬碎骨头,蕴空却没挣脱,声音清冷却低柔,带着微微笑音,“还有其他手指,公主要不要继续咬?” 越浮玉:“……” 她瞪了蕴空一眼,没开口。 公主单方面剑拔弩张的氛围微微缓和,蕴空正色开口,“木材紧缺,乡亲们都来帮忙砍树。赵二不是樵夫,难免手生,砍树的时候没控制好方向,性命有危,贫僧便拽他一把。只是手臂被倾倒的树枝刮伤,虽然受伤,但好歹保住了他的性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蕴空是僧人,绝不会见死不救,越浮玉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心里不舒服。 如果蕴空判断失误,不是被树枝划伤,而是被树干压在底下呢?如果伤的不是手臂,而是性命呢? 人非圣贤,难免心有偏颇。命无贵贱,但人心分高低。 越浮玉理解蕴空的做法,若是换成她,她也一定会救人。可蕴空受伤了,她就是生气,她吐出手指,重新擦拭伤口,动作很重,像故意让对方疼、给他个教训,可真落在手臂上,又轻的不行,“你救人的时候,就不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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