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佛子的笔墨比画圣还难求。 倒不是佛子不写字,相反,他经常会在寺庙写吉祥疏、超读疏,但也仅限如此,书画之类的,佛子从不动笔。 其实最开始,并非如此,否则世人也不会知道蕴空书画一绝。只是近几年,佛子的名声愈来愈大,好多人认为,书画有灵,蕴空既是佛子,他的字画肯定有奇效。 不仅有人对着他的字画烧香供奉,更多的人高价转卖他的字画。久而久之,蕴空便不在外边作画写字。可愈是如此,大家愈是相信,佛子的书画一定有神奇的效果,甚至有人传闻,佛子的画中藏着成仙的方法,所以他才不轻易落笔。 崔商亏心事做多了,好不容易遇见佛子,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有’的态度,一定要得到对方的笔墨。 蕴空当然拒绝,他并不在乎崔商是否赠药。潍县靠山,不缺草药,他答应今夜赴宴,只是因为…… 佛子神色淡淡,声音冷漠,“总镖头谬赞,传闻不必当真,贫僧并不擅长书画,也不喜在外动笔,恕难从命。” 他拒绝地毫不客气,崔商也依旧笑容可掬的样子,可眼尾却是冷冷地垂下来。他拨了两下茶沫,忽而开口,“佛子擅长书画的传闻是假的,那佛子与公主共度良宵的传闻,不知是真是假?” 越浮玉已经走到门口,听到这句话,陡然转身。大红裙摆蓦地散开,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 如果说,之前的嬉笑怒骂都是演戏,最多三分真情实感。现在,则是十成十地动怒。 越浮玉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无法忍受蕴空声誉受损。 蕴空那么在乎自己的道,她连想象一下,自己可能会玷污他的道,都觉得罪大恶极。崔商怎么敢,他怎么敢! 看见公主怒火中烧的表情,崔商笑容愈深,眼角都笑出几缕细纹,愈发显得人畜无害,“草民只是想要一幅字画而已,若佛子愿意相赠,草民不仅保证守口如瓶,还愿意用药草来换。” 一个巴掌一个甜枣,崔商软硬兼施的手段倒是很熟练。 越浮玉十指握紧,“不……” 蕴空却上前一步,不经意间挡住她的动作。他站在崔商前,目光向下,冷淡开口,“可。” 崔商对上佛子漆黑冰冷的黑眸,忽然后退一步。 他见过许多人,有恨他的人,有想杀他的人,可谁的目光,都没对方这样可怕。甚至让他生出逃跑的冲动。 怎么可能?传说中济世救人的佛子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眼神?崔商觉得刚才一定是错觉,他再抬头时,却见佛子已经转过头。 崔商摸了摸汗毛竖起的手臂,皱眉吩咐下人,“还不笔墨伺候。” …… 没有因为对方是崔商就敷衍了事,蕴空花了一个时辰,画完一幅山水画,才从崔府离开。 道路转角,一辆马车静静停着,蕴空顿了顿,掀起帘子进入车厢。 已经接近子时,车厢里没点蜡烛,只有月光顺着帘子倾泻而出,模糊照亮蕴空那半边。 明暗交接处的细线横亘在车厢中间,像某种无法跨越的界限。 佛子上车后,马车开始前行。 角落阴影中,公主缓缓开口,可能等了太久,她的声音都有点哑,“崔商贪得无厌,今日敢要一幅字画,明日就能让你亲自给他背书。大师,你不该答应他,本宫明明能拒绝……” “公主,”佛子打断她,声音同样很轻,像是怕惊扰脚下这片月光,轻柔到极致,“赈灾不是您一个人事,您无需揽下所有责任。” 越浮玉靠在角落里,红裙随意地散在四周。从下冰雹到现在,她已经十几个时辰没睡,却只敢在此刻,露出几分真实的疲惫。 她摘下发髻间的簪子,摇头的动作很慢,“本宫并不介意。” 黑夜中,公主的语气平静又寻常,和她说起自己的坏名声时,同样的不在意。 她像是习惯如此,习惯独自承担责任,习惯自己背负一切,习惯走在孤独的路上,被误解、被攻击、被中伤。 沉寂许久,低哑的声音响起,“可贫僧介意。” 佛子望着她的方向,黑眸暗火灼燃,一字一顿开口,“公主,您是天潢贵胄,自幼受万民供养。灾难发生时,您自觉该肩负责任,救助百姓。这个想法当然没错,但是,您不应该认为,这些事只是您一个人的责任。” 他的声音柔和下来,像是吹融冬雪的第一缕春风,温柔而有力,“公主,还有我们呢。” 佛子的声音很轻,不留神就散在夜里,越浮玉却仿佛被击中。 她几乎有些恼了,想大声反驳,又觉得没必要,因为她内心深处隐约知道,佛子是对的。 越浮玉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她生来便是公主,千金之躯,身居高位。当一个人的决定可以影响很多人,同时觉得现存的环境很糟糕时,很难不去做点什么。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所以,越浮玉理所当然认为,天下女子是自己的责任,佛子误入凡尘是自己的责任,潍县一方百姓也是自己的责任。 十多年里,她不自知地负重前行,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你不必如此。 多年压在身上的重担,忽然开始松动,摇摇晃晃坠在胸口,牵扯着呼吸都疼痛。越浮玉僵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金钗,发髻似散未散纠缠在一起,混乱又繁复,她几度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一个人习惯面对恶意时,就会忘记如何面对善意。 蕴空沉默片刻,缓缓倾身,修长的五指穿梭,解开缠绕的发丝。感受到瀑布般的长发在掌心散开又划走,他忽而收拢空无一物的掌心,然后侧身,关紧车门。 月光被厚重的门板阻隔,明暗相接的界限消失,整个车厢落入黑暗。 蕴空向前一步,如同纵身深渊,又如同主动踏入另一个世界。 她的世界。 他站在她身前,手掌覆住她的指尖,抽走那支快要被她捏变形的金钗,声音很低,像是四周缭绕的黑夜,清冷缱绻,“您和师父说,你我殊途。可纵使殊途,却未必不能同归。公主,您从来都不是独自一人。” 碌碌前行的马车上,越浮玉什么都看不见。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早上分开时,蕴空最后的动作。 她记得,那个动作,叫做摩顶。 蕴空知道她不喜佛教,以为她不了解佛教的动作礼仪,但巧的是,父皇恰好给她讲过这段佛经。佛祖讲经时,偶尔平举手臂,碰碰阿难的头顶,表达亲近和喜爱。 所以,这大概是蕴空想告诉她、又不想让她知道的一句话—— 佛祖普度众生,亦有偏爱。 正如我,眷念万物,却永远偏爱于您。
第65章 情话 拿到公主手谕和佛子亲笔, 崔商信守承诺,交出粮仓钥匙。 米铺也重新开门,越浮玉带人从城东到城西, 所有米铺都逛了一遍。走进店里, 也没说什么, 只是随手捧了一把米,放在指尖上细细捻。 城内城外笼罩着哀色, 她没穿红衣, 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裙, 头发用发带整齐地拢在耳后,少了几分妩媚艳丽, 显出几分利落凌厉。 伙计认出她的身份,瞌睡彻底吓跑, 惊慌失措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跪礼,急急忙忙跑去喊老板。 不到片刻, 腰圆肚大的米铺老板从后堂赶来,球似的滚到公主面前跪下, 还因为跑得太快微微喘着粗气,“草民拜见公主。” “李老板快起来,” 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庄掌柜主动上前, 双手扶起对方,笑呵呵开口,“今儿没什么事,就是公主来看看, 咱们铺子的米价怎么样。” 大申规定,所有铺子一律明码标价。写着米价的竹牌挂在头顶, 庄掌柜却没看见似的,两手维持着搀扶对方的动作,脸上还挂着和气的笑。 一个酒楼掌柜,一个米铺老板,两人平日也有交集,可面对庄掌柜和往日无异的表情,李老板背后生生冒出一层冷汗。 崔家昨夜派人传来消息,米铺照开、粮价照旧。 李守才表面答应,开门时却把米价提了三倍。虽然老祖宗说过,天灾之利不可取,但眼看道路不通,粮食运不进来,这种时候,白花花的米就等于白花花的银子,此时不涨价,那不是把钱往外扔? 况且他也不多涨,三倍而已,至于有人买不起、饿死,那是他们命薄倒霉,与他何干! 算盘打得叮咣响,李守才做好了大发一笔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那个多管闲事的永照公主会来,还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带了一群护卫! 米铺门口,十几个护卫腰佩弯刀,右手拇指按着刀柄,四指落在刀鞘上,是个时时准备抽刀的姿态。更有甚至,刀鞘已经微微露出一道缝隙,阳光晃过,映出一道道冷光,让人脖子发凉。 米铺老板的后背湿透了,冷风一吹,像突然来到寒冬腊月。 他猛地一哆嗦,忽然挣脱庄掌柜的手,一脚踹上旁边的伙计,破口大骂,52④9令8以九2“你个猪脑子,白米一两,糙米八钱,早上刚告诉你,又他妈忘了是不是!” 潍县地少,百姓大多靠山吃山,平日白米也要八钱。李老板涨了两钱,不至于价格太高,大家买不起,也能遏制囤粮,价格正好。 伙计平白挨了一脚,也不敢反驳,连忙爬上椅子,摘下白米三两的竹牌、换成一两的价格。他刚下来,还没站稳,李老板又抬起脚,鞋底还未碰到对方衣角,年轻伙计已经被越浮玉拎到一旁,顺便拍了拍肩膀上蹭到的尘土。 “小心些。” 自从进店就一言未发的越浮玉终于开口,声音淡淡,明明是对伙计说话,目光却望向李老板,凤眸似笑非笑,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 被公主轻轻拍了两下,年轻伙计愣了,李老板也一僵,抬腿的动作生生止住,憋得脸都红了,庄掌柜巧妙地插入几人中间,笑着唱白脸,“孩子心大,忘就忘了,咱们大人不计较,总归下次记着就行。” 就算再傻,李老板也听出来,公主和庄掌柜都在借着伙计敲打他,这次私自涨价便算了,若是还有下次…… 门口护卫簇拥着公主离开,一行人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李老板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椅子上,嘴里嘟囔着,“都说永照公主大胆桀骜、爱民如子,我他妈还不信……” 总而言之,就是后悔。 而潍县内,和李老板一样后悔的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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