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迈过门口的五十三级台阶,又穿过数道长廊,两人一路向西,最终停在寺庙尽头的院子前。 院子里树影重重,隐约看见里面数座佛堂,而最外面飞檐绿瓦的大门上,挂着“忏悔堂”三字牌匾。 小沙弥双手合十,“这里是忏悔堂。僧人受戒前,可以来此悔过,忏悔往昔诸多恶业。普通人若诚心悔改,也可以来此处。里面有五座佛殿,佛殿都很大,意为可纳众生,所以施主不必有任何忌讳,只要真心悔过,便可畅所欲言,也不必担心被听见,里面并无他人。” 他最后补充一句,“佛堂门敞开,则里面无人,施主可以随意使用。佛堂门关闭,则里面有人,还请施主退避。” 越浮玉点头,转身看来时宽阔的大路。难怪整个寺庙开阔明朗,唯独这里安静异常、还种满了树,原来是想保护隐私。 她捏了捏手腕上的东西,觉得自己正需要这样的地方,她低头回礼,“谢谢小师父。” 确认这位施主没有其他事,明凡很快离开。他之前在云游,昨天刚回白云寺,又帮师弟守了一夜大门,着急去和师父汇报。 明凡走得很快,没注意到远处打扫的两位师弟惊讶的眼神。 “明凡师兄怎么带人进去忏悔堂?方丈不是三天前就封了忏悔堂,不让任何人进去么?” 另一位沙弥擦擦汗,他去过公主府举办的义诊,笃定道,“那位是永照公主,应该是方丈特意邀请。” 越浮玉还不知道,自己竟阴差阳错来到寺庙禁区,她径直走向最近一处佛殿,看见大门半敞,想起小沙弥说的规矩,推门而入。 佛堂很小,右侧有一扇掩住的门,可能通向耳房。 似乎为了营造安全的感觉,窗户都紧紧闭合,随着大门关闭,光亮彻底消失。房间里半明半暗,不知名的佛像供在高台,低头垂目俯视人间。 越浮玉迈过地上的软垫,没有下跪,而是走向香案。 她抬起手,广袖缓缓滑落,露出一截纤细莹白的手臂,以及手腕处,那根漂亮的红绳。 室内昏暗,窗纸尽职尽责地隔开所有光亮,唯独一缕阳光拼命挣扎,从两扇窗中间的细缝艰难挤进来。 越浮玉背光而立,鸦羽般的长睫垂落,看不清表情,红色长裙垂落在地,连带她的身影彻底隐没在黑暗中。唯独一处,那缕阳光落在她手腕,照亮盈盈发亮的红绳,映出的光洒在裙摆上,仿佛从无边噩梦中破土而出的唯一绳索。 越浮玉忽然闭眼,指尖用力拨挑,啪啦一声,绳结被解开,手臂沉沉落下,映在她身上唯一一缕光亮也失去目标,被浓厚的黑暗取代。 她下意识用手一捞,可那颗蕴空遗落、后来被她穿到红绳上的念珠,终是从指缝滑落,落到它原本该在的地方。 …… 隔壁耳室的大门又被风吹开,吱呀一声。 因为年久失修,门栓掉落,那扇本该一直闭合的大门,在这三天内,不知被风吹开多少次,也因为忏悔堂被封,无人修理。 房门闭合的声音粗哑沉重,法真念经的动作虽然没被打断,却也睁眼看了下蕴空。 他最喜爱、也是最寄予厚望的弟子,已经在此处跪了三天。眉眼深黑,薄唇轻阖,自从被罚在佛堂下跪后,未发一言。淡漠平静地仿佛他只是寻常诵经、而非要求还俗。 拇指拨动念珠,法真几乎要叹气,可紧接着,隔壁传来一阵绝对不是风吹带来的声音。 皱了皱眉,不等他起身查探,一道喑哑疲惫的声音,透过陈旧的门缝传来。 “本宫把念珠还给你。” “本宫把佛子也还给你。” “佛祖,本宫……后悔了。” 深凝无边的黑暗中,蕴空骤然睁眼。
第83章 弃道 风吚吚呜呜吹过门缝, 吹动佛龛两侧的帷幔。 熟悉的婉转清音一句又一句顺着门缝传来,法真匆匆停下诵经,急忙走向连接两个房间的大门。推门之前, 他回头看了一眼。 蕴空跪在佛前, 黑色僧袍勾勒出劲瘦直挺的身影, 他半低着头,所有情绪都隐在黑沉的眉眼中, 让人看不透分毫。 正如三天前, 他也是这般, 平淡地说出,弟子欲还俗。 法真无声叹息。 世间无常, 四大苦空。诸烦恼生,必由痴故。纵使佛子公主, 亦难逃情爱二字。 以免不小心听到公主更多的话,法真方丈欲推门、去阻止对方, 然而刚抬手,胳膊便被握住。 蕴空黑眸沉凝, 薄唇开合但没发出半点声音,“她不会想见到我们的。” 他了解公主,骄傲又挑剔,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更不愿被看出半分软弱。今日之事,她宁愿他们假装不在、听完她所有秘密;也绝不希望他们出现,虽守住秘密,却被人看见狼狈的模样。 他的公主, 即便遍体鳞伤,也绝不低头分毫。 法真扫过蕴空, 苍老睿智的眼神满是审视,在对方沉静笃定的目光下,最终放下推门的手。 世人皆有自己的活法,他们只需成他人之美。 * 明明才戴上几日,可红绳念珠从手腕脱离时,越浮玉心里还是空了一瞬。 怔怔看着空荡荡的手腕,她在香案旁伫立片刻,才走到大殿中央,跪坐在铺团上。 红裙逶迤,层层叠叠铺满地面,她双手交叠,缓缓叩首。 万事开头难,可能因为已经说出第一句,之后没有很难,她起身跪直,对着神佛开口,神色有一丝恍惚倦懒, “其实,本宫以为自己不会后悔的。” 至死不渝叫童话,无疾而终才是常态,她恰好年轻,无论是相爱或别离,都能承受起。所以事情发生后,她坦然接受自己动情,也接受不得不与对方分离。 情深缘浅当然痛苦,但越浮玉不后悔,不合时宜的动心罢了,又不是第一次。她也知道对方不后悔,毕竟早有先例。三次分手,许别时转身入朝,一路高升;沈不随风流人间,红颜不断;李北安甚至和她在一起时,就和别人纠缠……没有谁离不开谁,况且是无欲无求的佛子。 红颜枯骨,他只是在道途上短暂地迷失片刻,又会很快回归正途,越浮玉一直这样想,直到蕴空破戒杀人。 他挡在她身前那一刻,越浮玉忽然意识到—— 蕴空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所有人都不是他。 鲜血迸溅,她眼前一片模糊红色,然后被佛子用力拥在怀中,于是生平第一次,越浮玉尝到了后悔的味道。 是溪水青草间,他珍而重之的清冽拥抱。 “佛祖,”越浮玉仰头,眼尾红痕潋滟,她敛起所有戏谑傲慢,一字一顿开口,“念在我因您家破人亡、踽踽独行数年的份上,本宫与您做个交易。” “千错万错,在本宫一人。” “是本宫以色相诱,以权相逼,以情为迫。” “若佛祖真要降罪,地狱轮回诸多责罚,我愿一力承担。” 风不知何时停了,佛堂雅雀无声,神龛上的菩萨自上而下俯视,仿佛对她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没有半点反应。 ——当然不会有什么反应。 始终仰头凝望佛像,后知后觉感到脖子上的酸痛,越浮玉一怔,随即蓦地笑了。 她在做什么啊?谁能想到,一个从来不信甚至憎恨神佛的人,竟有一天会真心实意求佛,并以她生平最痛恨之事当做筹码。 蕴空终是在她心底留下一颗信仰的种子,以虔诚、以情爱。 其实走到这一步,信与不信都不再重要,越浮玉起身,点燃桌上的香烛,鞠躬三次,端端正正插在香炉里。 她散漫开口,语调懒洋洋拉长,可面对她的眼神,谁都无法否认她的认真,“佛祖,您若不反对,本宫就当你答应了。” 香烛幽幽燃烧,烟尘弥漫,连带她的面容都模糊,越浮玉等待香烛燃尽的时候,后面忽然传来一道嫌弃的声音。 郑沈弦抱臂靠在门边,一脸看傻子的眼神,“别告诉我,你是在等它回答?” 越浮玉惊讶回头,她没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但刚刚才关上的大门不知何时打开,郑沈弦杵在门边,遮住了外边的光,不知站了多久。 不确定对方听到多少,越浮玉微微蹙眉,“你怎么进来了?不是不允许其他人进来么?” 不愧是亲舅舅,眼神一瞥就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郑沈弦轻嗤,“放心吧,只听见最后一句。”他若有若无瞥了隔壁房间一眼,“况且,这里又不是只有我。” 越浮玉没想太多,以为郑沈弦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听到她的声音才会跟过来。她翻出帕子擦干手上的香灰,“事情办完了?和本宫一起下山?” “接着,转运的,”从怀里翻出一块平安符,扔给便宜外甥女,郑沈弦几步走进佛堂,心里为数不多的亲情发作。 他想起来,自己怎么也算公主半个长辈,既然遇见这事,似乎应该主动关心一下对方。可惜多年训兵惯了,哪怕是关心的话,出口也更像嘲讽,“你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 “本宫当然不信,” 越浮玉两手接过平安符,仔仔细细收在袖子里,她也觉得最近有点倒霉。然后非常习惯地回复钢铁直男的嘲讽,“但防患于未然嘛,提前商量一下,免得死后下地狱。” 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点香,闻言干脆后退,郑沈弦嗤笑,“你若是都能下地狱,那本将十二岁上战场,这辈子干的最多的事就是杀人,我死后该去哪?” 他一巴掌拍上越浮玉的脑袋,好像恨不得把她脑袋里的水拍出来,“少信这些,脑子都傻了。” 哪怕对方收了力道,越浮玉也感觉眼前一黑,气得当场踹对方一脚,她恨不得用上全身的力气,却只得到郑沈弦一个疑惑的眼神,意思是——碰我干什么? “……”越浮玉懒得继续和对方生气,怼道,“舅舅也不信,为何还要求符?讨个心理安慰罢了。” 虽然有点关心,但实在不多,听见越浮玉说没事,郑沈弦也懒得再管,他只是睨了一眼,“我跟你不一样。” “本宫当然和舅舅不一样,” 越浮玉微笑,挑眉看向郑沈弦,“本宫来求佛之前,为白云寺捐了十万两银钱,这些钱能养活十万僧众,建百余座寺庙,佛祖还要怪罪,多少有些不礼貌了。” 这次轮到郑沈弦被拍在原地,擅长兵法但完全没想到还能这样的操作的大将军,满脸写着一句话……还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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