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见到郑沈弦的窘迫模样,若不是在佛堂,越浮玉真想哈哈哈大笑,她得意地勾起唇,提起裙摆走出佛堂。 “那个,我该怎么捐……” 郑沈弦皱眉追来上,他停顿片刻,艰难地从脑海里扒拉出两个陌生的词汇,“香火。” * 两人风风火火走出院子,郑沈弦询问如何捐香火的声音,隔着好几道门都能听见,法真方丈拨动念珠,眼尾细纹无可奈何带出一丝笑意。真不知道,该说两人大不敬,还是佛心赤诚。 更不知,让蕴空听见这段话,是好还是坏。 等两人的声音彻底消失不见,法真沉沉叹息,“蕴空,莫辜负公主的一番好心。” “辜负么?” 穿过木门,蕴空几步走到香案旁,终于看到了越浮玉还回的东西,深色檀珠绕在红绳上,似乎还带着她身上幽幽的冷香,他将念珠握在手中,眼神深不见底。 从春猎到潍县,蕴空以为自己为公主做过许多事,治病、救人、护她……他并不自负,不觉得做这些事有何值得一提,却也觉得自己给对方的已经足够多。 直到离开潍县前一夜,听见公主是和千秋子的对话,公主说,不过诵经而已。 一语惊醒梦中人。 唯恐多情损梵行,他守着分寸底线对她,似乎为公主做了许多事,可治病救人,哪样不是修行,哪样不是佛子该做的。 到头来,他唯一为她做的事,只有诵经。 掌心传来阵阵痛意,蕴空回神,他深深望着佛珠,“师父,弟子已经辜负她许久了。”若再让公主独自承担,才是真的罪过。 门窗都关着,即便看不清蕴空的表情,也能听出他话语里的坚定。三天过去了,法真再也不能说弟子只是一时昏了头,但他也不明白,事情如何到了这个地步,“蕴空,你难道忘记为何要修佛?” 明白师父在做什么,蕴空不觉得自己心意会变,但也平静回道, “一切众生离苦得乐。” 法真方丈深深看着他,“即知苦,为何要执迷不误?” 苦么?当然苦。 遇见公主前,佛子从不知欲为何求为何,他高居神坛,淡漠地看世间百态;刚遇见公主时,他也只觉得对方是一道劫,渡过即可;然而几个月过去,他半脚离开神坛踏入人间,尝遍情爱冷暖,而知道公主坠落山崖的一瞬,更是坠落苦海,忽然懂了何为遥遥无岸。 那为何执迷不悟? 蕴空抬头,眉眼黑沉,却红绳映在他眼底,如同涌动的暗色火焰,“因为弟子甘愿。” 她施予他的百般,他都觉心甘情愿。 公主点燃的香烛幽幽燃尽,房间最后一点光消失,法真方丈一巴掌拍在香案上,恨铁不成钢,“烦恼障品类众多,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蕴空,你何故执于此?” 人生八苦,皆因‘我执’。 愈是‘我执’,便愈是产生贪嗔痴,偏偏世道无常,生老病死不由人定,爱憎别离不由心控,人间诸多难测,又怎会不苦。 法真看着蕴空长大,他既因对方佛子的身份骄傲,也真心实意疼爱这个孩子,怎么忍心让他陷入这种境地? 面对拉扯自己长大的师父,蕴空抬眸,清冷的眉眼弯了一瞬,似无奈又似温柔,“师父,因为她是我的爱人啊。” 蕴空不是没想过放弃。 在第一个梦见公主的夜里,在察觉自己动心时,在春猎的山洞里,在离开京城前,在为对方诵经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拼命想忘了公主。 佛子忘着忘着,某一日突然发现,她刻在经书上,绣在袈裟里,留在他每一次脉搏每一寸骨血中。 他对她动情,又谈何忘记? 昏暗佛堂里,佛子清冷面容上缱绻一闪而过,法真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弟子真的留不住了。 当年想避开的死劫,终是应下。 法真苦笑,“回头是岸,蕴空,真的不再考虑么?” “……对不起。” “好,那我告诉你,”法真吐出一口气,似乎用尽全身力气,他用力闭眼,“你现在想还俗,为师绝不同意。”
第84章 巧合 佛堂寂静, 香客们的说话声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 法真方丈刚刚封锁忏悔堂,很多人不知道,有香客特意来此地, 扫地的僧人满脸歉意, 礼貌请对方离开, “抱歉,忏悔堂近日不开, 还请夫人择日再来。” 来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 气质温柔娴静, 闻言并未纠缠,只是稍微遗憾, 柔声询问,“那不知能否见佛子一面。” 这是今天遇见的、第十个相见蕴空师兄的施主, 扫地僧人只能第十次无奈表示,“师兄在后山闭关, 谁都不见。” “这样啊,”妇人柳眉微蹙, 眼底浮出淡淡的遗憾,双手合十行礼,“今日不巧,打扰师父了。” 扫地僧人同样回礼, 看着夫人带丫鬟离开,脑海中浮出淡淡的疑惑,方丈为何独独让公主进去呢? 两人说话声音不大,但附近过于安静, 对话声轻而易举传入蕴空和法真耳中。 法真方丈还不知自己被误会了,他只是拨了拨佛珠, 无声叹息:命数啊。 忏悔堂被封,永照公主和这位夫人相差一刻钟到来,公主阴差阳错进来,夫人却被挡住,不是命数是什么? 他定定看向佛子,“你听见对方的话了么?” 蕴空刚刚被告知不许还俗,现在话题又突然变了,他却始终没什么表情,也并未多问,安静思索片刻,平淡回道,“弟子与这位施主缘分未到。” 普度众生是远大的目标,实际上能不能度一个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而正因为太难得,所以显得格外珍贵。 法真方丈笑笑,笑容不似往日睿智慈爱,无奈居多,“蕴空,为师只听到,她是因你来的。” 蕴空抬头,黑眸沉了沉,瞬间明白方丈的意思,薄唇微启,反驳的话没说出口,就被方丈打断。 法真:“蕴空,佛门兴起不易。如今,天下佛众十分,其他僧人得五分,你独占五分。” 佛教传入中土数百年,有盛有衰,虽有一些小国十分重视,但整体而言,传播范围有限,规模不大。 是申太.祖之前,战争不断百姓流离,瘟疫干旱肆虐,恰好有一些僧人宣传佛法,无依无靠的百姓们以此为寄托,佛教才由此传播开。 而让佛教达到某个高度,则是蕴空的出现。 蕴空五岁出家,十岁读遍天下经文,十五岁传道解惑,二十岁名扬天下,连西域都有所耳闻。 天子破例封他为国师,百姓视他为佛子转世,夸张一点形容,蕴空甚至能代表佛门。 而这种情况下,佛子却要还俗——法真摇头,“蕴空,这件事会引起多大的波澜,也许整个佛门都会与你为敌。” 都说佛门清净,可无欲无求的是佛祖,他们是人非佛,又怎能真的清净。 蕴空如今是佛子,天下僧人和百姓当然对他推崇备至,可他一旦提出还俗,那人们过去对他多少赞扬,就会变成多少攻击,法真是他的师父,自然考虑得多一些。 他两手握住小弟子的手,苍老的目光闪过痛惜,“为师知道你心无杂念,不被俗世所累,可人活在世上,谁又能真的不染凡尘。” 手掌被握紧,法真方丈老了,伸过来的手布满皱纹,可传递过来的担忧与慈爱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十几年未变。 蕴空反握住对方,黑眸沉静,他一直知道这些事,也在决定还俗时思考过,他只是觉得,“师父,弟子不在乎。” “那公主呢?”法真方丈顿了顿,忽而开口,语气同样严厉,同时也带着长辈的温和,“蕴空,你若现在还俗,与公主在一起,世人又会如何评价她?” 沉暗的瞳孔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蕴空抿紧薄唇,眼底涌起一点点波澜。 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甚至能预料,若两人有幸能在一起,公主绝对不会在意这件事。只是他突然意识到,这种伤害是他带来的。 法真看着沉默的弟子,重重叹口气。 因果无常,蕴空因世俗想还俗,却也因世俗无法还俗,世间枷锁千万,佛门人世,哪里又有区别。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 法真不再劝蕴空,只是拳拳叮嘱,“世人待女子更为苛责,他们也许不会怪你,却会把这件事归咎在她身上,蕴空,好好想想,你该怎么做、怎么选。” * 法真方丈修佛四十余年,懂佛更懂人,他的猜测永远是正确的,京中正开始一场与永照公主有关的热烈讨论。 千秋子的变法引发了一场浪潮,朝廷已经为此讨论数日,小喽啰们数次交锋,寒门世家手段频出,民间百姓甚至都能谈论一二。 变法内容太多也太复杂,赋税、军事、田制、分封袭爵……里面的门门道道太多,人们因趋利避害的本能而减少讨论,只对新的科举制侃侃而谈。 而千金楼作为学子聚集地,这项政策与他们息息相关,愈发兴致高涨。 “如果能实现就好了,那我哥哥也能读书了。” 在重重复杂的变法条令中,千秋子对科举制的更改最少。 简单来说,就是‘扩大’,扩大学子范围,不限出身不限男女;扩大考试科目,除正常科举外,增设律法、医学、武学等科目,全面提拔人才;扩大考生范围,取消举荐,统一科举。 表面看来,人人都能读上书,人人都能做得了官,但越浮玉一眼望过去便知道,实际根本不可能。 有学子同样看出了其中门道,他不由冷笑一声,给对方泼冷水,“能读书又怎样,还不是考不上。” 刚才开口的人想要反驳,张口时才觉得茫然,对啊,他们这样的人能读书,又怎么比得上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 越浮玉坐在千金楼最上层的雅间里,隔着窗户向下俯视。 刚才开口的两个人坐在大堂,粗布麻衣,桌上放着最便宜的茶,两文钱可以喝一天;二楼坐着一些稍微富贵人的学子,一桌小菜一壶清酒;再往上是各个雅间,偶尔能从敞开的窗户看见桌上的珍馐与佳酿,一件衣服是也许是楼下人一年的收入。 阶级、压迫……就在这小小的千金楼里,展现地淋漓尽致。 越浮玉回头,看向屋子里的两个人,神情平淡,“你们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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