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晏知道叔叔愿意教他,心中高兴,却又想起淮衣的指教,连忙低眉道:“是。” 将军好笑地一拍侄儿的肩膀,朗声道:“在我这儿装什么!还不快出去干活,组织今日的巡查。” 白衣的年轻人却不动身,沉声问:“假如我这几日发现了贺子衿,还需忍么?” 李淮衣的目光瞬间收束在年轻人平静的眉眼上,刹那一顿,随即缓缓松开。 他指腹抚着碗底,笑问:“这种时候,倘若我说要忍,你还肯听么?” “皇叔,”李玄晏低着头,语气淡淡的,“只有你教我最多,你的话,我自然要听的。” 两人之间的空气一沉,他提着食龛,背过身,掀起帐帘,快步出去了。 李淮衣望着那道白衣的年轻身影,融入帐外的雪色中,顷刻敛起眸底一切笑意。 他垂下眼睑,睫尾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和我不同,你想赢。” ……我想赢。 李玄晏想起生生从自己面前逃脱的那匹墨色宿州马,马背上紧紧依靠着彼此的一男一女,以及远在南方的二三事,宽袖底下的手暗自握成了拳。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重复着,从微弱到坚定:我想赢。 被一目十行的秦鉴澜跳过的,书中某处不起眼的片段,这样描述道:将门千金与质子成婚当日,玄晏被接入宫中,随后前往镇北守卫军,在皇叔手底历练。后来乱世烽烟,李玄晏破敌阵,立下大功;李淮衣将军的名字,却就此消失在历史的边角,无人问津。 那些意气风发的男女,穿行过北疆的风雪,身后的马蹄丈量过宿州的荒原,一一闪耀,一一黯淡。 ——然而,我想赢。 ---- 吃年货吃上火了,年假期间不定期更新,尽量攒到5k以上,一次性发出
第39章 我又何如 = 《大剡书·桓成帝本纪》所载:帝少时,历习兵于镇北关。未几,剿山寇于幽涿,射贼将于万军,平宿州之乱,而有功。名播远,神勇时称。后来嗣位,安定邦国,海内大治。 在大剡后世史学家眼中,桓成帝李玄晏所处的那个乱世,先帝景治的巅峰已成往事,北疆既有虎视眈眈的宿州蛮族,又有动乱的边境山匪;偏偏朝中百官无能,而十余年前平叛的秦将军,早已英雄迟暮,退居柱国府。此时的李玄晏,十八九岁的年纪,人生已然过了小半段,却蓦地搬进了皇宫。谁也不知道四皇子生母的身份,亦不敢猜测,皇帝为何放任他在宫外长大。 李玄晏入宫的第三天,正值皇族秋狩。剡地皇室不似宿州贵族,四季都在组织围猎活动。仅有金秋时节的秋狩,名义上为贵胄子弟忆苦思甜、追怀先祖踏山平海的开国过往,几朝几代下来,已成皇亲国戚游玩的盛会。 那年的秋狩,分配给李玄晏的,是一匹高大的宿州“冰骢”。 据野史所记,那时桓成帝初入宫,尚无自己专属的坐骑。那匹宿州烈马,传言是桓成帝的长兄,当时的太子李清和,为故意刁难桓成帝而赠。剡宫的贵族,极少用纯种的宿州马,无外乎嫌弃它们的性子太烈,难以为宫室娇生惯养的皇子所驯服。纯种的宿州马,不仅会拒绝依照贵族的意愿来活动,还可能一撩蹄子,将招摇过市的子弟摔下马背。 李清和送给这位四皇弟的宿州冰骢,在野史的记载中,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跑起来更是“千里绝群”,性子却“桀骜不驯”;被献入宫后,先后有皇子尝试驯服,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更“为时人所笑”;最后,这匹冰骢只能屈才于皇室马厩,宫人也不敢走□□日只是喂些吃食。 实际上,依照剡皇室的作风,纵使皇子们的驯马都以失败告终,这些负面信息也断然不会流传入市井,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载入大剡书。因此野史仅是野史——野史继续写,坊间继续流传。百年以后,惊堂木往酒肆的桌上一拍,说书人一袭修身的云纹灰袍,唾沫横飞: “但说这冰骢,宫里每天有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却还是一身腱子肉;桓成帝见了,心里觉得这冰骢通人性、有大志,知道自己不能吃得和宫内平庸的玩赏马一样,失了血性。 “那些个皇亲国戚,一个个坐在自己已经失了血性的玩赏马上,却听得耳畔飞尘走沙,是足尖踏地。白衣胜雪,衣角掠过在场另一匹好马的马鞍,众人猛然惊呼——” 相传,那是李淮衣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这个侄子。秋狩场上,李玄晏飞身上马。卷起沙尘的少年身姿,跃入了三十来岁的守卫军将领眼中。 正史所证实的仅是,十九岁的桓成帝身骑宿州名马“冰骢”,只发了一箭,便穿过了山鹿的喉管。 至此,四皇子横空出世,初为剡人所知。几日后,年少的帝王进入北疆,随镇北守卫军而戍。 然而那场秋狩,在桓成帝耀眼的一生中,只是一个绚丽的开始。 只是桓成帝励精图治,膝下却并无子嗣,后宫也没有得宠的嫔妃。坊间甚至有谣传,说是帝王好男风。 谣言最后甚至传进了帝王本人的耳中,在《桓成帝起居注》里,亦对此事有所提及,言说桓成帝“面色如故”,毫不在意的模样。野史却对这段有所争议,书页之中,相较正史而言,多记载了一句帝王的话语: “君弃我久矣,我又何如哉?” 你离开我已经很久了,我又能怎么样呢? 帝王立在飞檐下,手握金樽,声色淡淡。身后的史官悚然,立即躬身,不敢多言。铅灰的天幕,连绵的雨点终于坠到眼前,顺着琉璃瓦淌下,像一串断了线的宝珠。轻雷声动,一绺雪色随盛夏的雨风飘拂,闯进史官眸底。原来倏忽十载,少年白首。 《起居注》自然是不认账的,后人也只有猜想了。 桓成帝口中的“你”,某个并未在史书上留名的人。他或她是眉目款款,是温香软玉? 举目是茫茫雪原,远处拱起连绵的山脊,轮廓洇在白色中,看得隐隐约约。 “这破路,荒凉!” 马帮里的一个精壮汉子,摇了摇头,泄愤似的,抬手给自己的马来了一鞭子。 茶老大在后边叹了口气:“二狗子,还骂,显着你嘴厉害啊?” 汉子挨训,不好意思地笑笑,搓了搓满是茧子的大手:“这不是回家的路远么,得小半个月呢。” “老大,他刚娶下媳妇!” “就是啊老大,人家二狗还没过瘾呢,哪忍得了我们这些臭汉子!” 队伍里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立即得到其他人的附和,粗嘎地拿二狗开涮。 “别乱说话啊,”茶老大皱眉,“又不是只有你们这帮人。” 话一出口,前后的人都不由得多看了茶老大马后的女人一眼,见她面若冰霜,就各自默默地缩回了脖子。 秦鉴澜勉强笑笑,心里鄙夷得很,又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烫。 她二十岁,没有感情经历,听到这些话,也是脸红心跳的,只是厌恶一帮人当着她的面开这种玩笑。 “对不住啊,”茶老大转头赔了个笑脸,“夫人。” “没事,”秦鉴澜牵着缰绳,淡淡地岔开了话题,“陈老大,这位二狗子兄弟刚刚说,我们这趟去都城,还得小半个月?” “叫他二狗就行。正是正是,”茶老大连连点头,“这些宿州雪芽,品次好的要贩运到都城。次一些的,沿途城镇也有人要,紧俏得很。一路过去,怎么也得小半个月了。” 小半个月? 秦鉴澜在心里一合计,小半个月后,等她到了皇城,贺子衿估计也加入天狼骑了。 到时候的北疆,大概会是一片混乱吧。 肯定也会惊动剡都,让他们彻底明白,宿州质子早就平安回去了。而在朝廷的设想中,真千金应该早就回到剡都,现在却还不见踪影,想必是不会回来了。说不定歪打正着,他们一忙着平叛,就没什么精力放在悬赏令上,也不觉得秦鉴澜还会再进入都城,而她就可以悄无声息地进城调查了。 秦鉴澜坐在马背上,走在马帮的队列中间,紧跟着茶老大。 天朗气清,辽阔的雪原就在眼前展开。几次旅途下来,她驾马的技术提升得不止一星半点,现在也习惯了马背上的颠簸。加上赶路,只顾得上看看雪景,暂且连保命的事都忘在了脑后,更别说那些乱七八糟的纠葛,一时行走得很是轻松。 “下一个落脚处是寻月客栈吧?”有人闷闷地问,说着说着,音调又扬了起来,“嘿嘿嘿,涿下城的女人……” “你什么眼神,才会找长那样的!”立刻有人大笑。 秦鉴澜闭上眼,很想顺带捂住耳朵。 茶商马帮,常年在北疆和剡都之间往返,一来一去就是个把月。男人们架着黑色的马车,拖着一箱箱价值连城的茶叶,沿途荒凉,相互取乐已成常态。一年好几个月,常落脚的城镇上,不免有个相好。只是陈老大说过,宿州雪芽本就昂贵,他们一路的颠簸更有不少消耗,卖出的价钱减去成本,再均摊到这支六人马帮的每个人手上,实在剩不了几个钱。想来与马帮汉子春宵一刻的女子,也多是身不由己的风尘客。 “要不是家里啥也没有,我会出来走马?”刚刚说话的人,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一副忧愁的样子。 “你还说啊,”二狗插话道,“好在你跟了陈老大,要是其他小商小贩,不知要克扣成什么样,哪还有你赚的?” 说完,二狗又学着那人的样子,故作惆怅地拉长了声音:“要是你有我这样的觉悟,每趟存下点钱来,早就娶上夫人啦!” “成天夫人夫人的,”那边的人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你岂不是什么贵族?像那个质子,在都城是人质,一逃回去,嘿!皇家!” 马的队列里,哟呵地爆出一阵嘶鸣,还有乱了节奏的马蹄声。 “夫人,”陈老大紧张地看了一眼,“牵绳还是得当心。” 秦鉴澜身后的汉子及时勒开马头,以免撞到趔趄的马身上。 “不要紧。”秦鉴澜稳了稳心神,坐正了身子。 听到那句质子,她牵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一拉紧,打乱了自己的马行走的步子。 她一袭低调的灰色袍子,为了避风防寒,兜帽紧紧地系在头上。她的马和茶老大的马一样,没拉着一车茶叶,轻巧地跟在茶老大的马旁,又落后小半步。 这一路上,她的假身份是陈老大的侍女,名为兰姑娘。相熟的人问起,就说是陈老大在镇北关买来的,还负责帮马队打下手。 “这你就不知道了,”刚刚的骚动平静下来,二狗马上饶有兴致地接了话,“我看那个质子吧,就算回到宿州,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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