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伸手去取床帐内统一制式的守卫军长弓,掀袍而起。从来都是恰好从杂物中抽离的手臂,这回却莫名偏离了几寸,扫过热烈的火舌。 啪地一声,脚边溅开莹白的细瓷。 像一朵极盛夺目的花,顷刻支离破碎。 李淮衣低下头,眼眸在阴影中闪动。 男人俯下身,指尖拈上一片细碎的白瓷,神色冷硬如刀。 三十二年开春,涿下城关外二十里地,幽山、涿山从此处分开,像一片叶脉的尾端,两条分岔的去路。 永无归途。 …… 太重了,太重了。 ……站不起身。 呼哧、呼哧、呼哧…… 残阳如血,光影在白衣上缓缓移动,仿若天神的双手,爱怜地轻抚。 爱怜一个……垂死之人。 四下黏腻。 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无谓,又像是染上了一丝慵懒的倦意。 高高在上地,漫不经心地,幽幽地问:“……您瞧这又是何苦……咳咳……” “何苦自寻死路呢,官爷……” 视野最底端,那个几乎无法动弹的年轻人,半跪在冰冷的雪地上。 白衣上血污纵横,一向精心梳理的乌墨长发,如瀑般纷乱地拂到满是尘泥的脸前。 几根断发悠然飘落,年轻人齿关紧锁,发力之大,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 如此这般,缓缓地从雪地上,撑起了上半身。 如此这般,在居高临下的老人眼中,渺远如蝼蚁。 他坐得太远了。 他坐得太稳了。 年将百岁,只是双目射出凶光,胜虎豹,胜豺狼! 话音偏偏带着几分老人样的慈祥与关切:“官爷……带你,回山吧。这天儿呢……” “……太冷了。” 太冷了。 两旁的山匪怪叫一声,扔下手中的马刀,涌向血肉横飞的谷底。 满地散落着一片片衣帽,一块块残肢,一具具…… 他们来了。 直挺挺地扑向他,像盘旋的秃鹫扑向腐肉。 一堆袭到他跟前的气息。正是气息,虚无缥缈,却近在咫尺。近得,恶狠狠地钳制住他脱力的躯壳。 他低着头,两条手臂被臭烘烘气息挟裹。双膝以下,蹭在雪地上,沉重得令那些气息相互交换着眼神。最终被拖动起来,麻木地失去了知觉,丝毫看不见,自己在化雪的泥泞上,留下了两条深深的印痕。 却觉得膝盖猛地撞上一块坚硬的物体,眼前眩晕暂散,无神的丹凤眸中,光彩聚了聚。 袁秉文四肢完整,横尸雪壳之上,一支利箭穿过咽喉,插进身下的冻土。 一双鱼肚白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无垠的长空,碧蓝的穹顶。 死不瞑目呢。 两旁各夹带着一条手臂的臭烘烘气息,见状都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得刺耳。 随即默契地将他的上半身提起,让他失去知觉的双膝,黑缎快靴的脚底,一一踩过死尸冻得僵硬的下巴、鼻尖、眉毛。 将整个曾经活生生地,在他马后蹦跳的人,踩在脚下。 心中积郁的一口气,从胸膛奔涌到喉管,漫过舌头和排齿,噗地一声,喷溅在雪地。 满腔满腹的腥甜,落在雪壳上,猛然绽开一朵暗红的妖花。 有人冷笑着下令。 哪等小官小吏,不自量力的挡驾之人,投入暗牢吧! 垂死之人,看他能在暗牢内能撑过多少天! 最初令他恢复了些许神志的,是一口清冽的泉水。 有些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道:“老大,老大,老大……” 不知过了多少天。 仿佛看见,世界的尽头是一片白光。似乎走到那点光晕前,穿过去,意识便能脱离躯壳,轻飘飘地,忘却人世间经历过的所有苦痛了。天崩地裂当头砸上,谁又能抵挡这种诱惑呢? 他觉得自己的肢体,似乎不再那般沉重;他觉得自己奇迹般地抬起了头,目光向前、向前,穿过了那片雾蒙蒙的白光,一眼就能看见—— 李玄晏缓缓抬起头,茫然而空洞的瞳孔,猛然迸出细微的光彩,精确地聚焦在身前。 白衣脏乱,底下的年轻人回过眸来。声音浑浊,讶异地微颤: “……鉴澜?” ----
第42章 犹豫 ===== ……需要说些什么呢? 许久许久以前,又或许只是在平行的时空之中,曾经伤痕累累地躺在血泊里的年轻人,最终披着一身金灿灿的朝霞,踏入了鸿霄殿的朱漆大门。他左手提着样式简单的木匣,右手看似垂在身侧,实则轻轻搭着腰际的长剑。纯白的身形立在那里,背着日光,切开了殿外明明暗暗的疏影,如刀似剑。 年少的帝王抬起头,眸底一片空泛的淡然。细看却深不见底,褪尽了十九年的青涩。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世间还会有触动他的事物么? 目光一转,从堂前扫到阶下。侍立在数级白玉阶旁的太子李清和,被冰冷的眼神狠狠灼痛,从鼻子里出了口恶气,还不待发作,对面的人轻描淡写地看向了大殿内的其他角落。 彼时的鸿霄殿,挤满了剡都最足智多谋或能言善辩的幕臣,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参透,这个异类般独自站在那里、刚从苦痛中脱身的年轻人,终其一生,会在乱世中掀起多高的浪潮!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闯进了一个本该待在从诲居里,等待着生命枯死的秦鉴澜。 还需要她说些什么呢? 纤长的藕臂,犹疑着探出宽袖,轻轻托住李玄晏的脖颈和后脑。 灰暗的混沌中,猛然伸出的这一截白皙,拉着他陷落柔软的轻云。干涸褶皱的上下唇碰了几下,秦鉴澜不由得低头去看,只见他口中还嗫嚅着模糊不清的语句,却率先阖上了无神的丹凤眸,脱力的双肩无意识地靠向她怀中。她顿了顿,俯身将耳朵凑在颤动的唇瓣旁,一下子愣住了。 “兰姑娘,这位是……”茶老大站在近旁,露出思索的神色。 “他在叨叨啥呢?”四旗凑过来小声问。 “这关头了,你还管别人在叨叨什么东西!”三算子啐了一口,“早知道就回家里帮忙了,背时玩意!” “事已至此,”书生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你就别抱怨了,好好找找那些贼寇的破绽吧!” “那你往边上去点,”三算子似乎往身边瞅了一眼,失笑道,“也别一直抖啊。” 木门就在三算子身前,他扒住栅栏似的一根根木条,努力把脑袋往外挤,眼睛滴溜着转动,想要看清小黑屋外的一切。 那个名为莫德勒图的宿州少年,给他们留下几碗清水便不得不出去了。山贼的暗牢建在肚大口小的葫芦形石穴里,一道栅栏似的木门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洞口外隐隐闪烁着火光,还有模模糊糊的兴奋喊声。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匪徒们在庆祝今晚劫到了贡品级的货物。算上蜷在角落里的李玄晏,身材都不算娇小的七个人把暗牢堵塞得水泄不通。 想起方才的情形,秦鉴澜只觉得心有余悸。 贼寇一路推推搡搡着人质,但莫德勒图默默地行走在她旁边。进暗牢前的搜身,他也是趁其他人忙乱的时候假装自己从秦鉴澜身上搜下了几件杂物,实则压根没有碰到她。再加上自称豹当家的人似乎已经得意忘形了,一直大声催促着山寇们快些出去,于是她混在人群中挤进了幽暗的石牢,竟然也没让别人发现她是女子,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起初站在门口,惊惶却必须故作镇定地四顾。第一眼就看见角落里那张脏污不堪的脸,眉眼万分熟悉,脚步一下子刹住了。 却不敢认。 那张脸从未如此狼狈地,撞入她的眼帘。 直到视线里的人,唇齿翕合,口型像是在不可置信地呼唤:……鉴澜? “他太累了,我没听清在说什么,”她快速地眨眨眼,定了定心神,“大概是……故人重逢吧。” 她其实听清了,只是不知该如何向他们开口。 也不知道该如何介绍李玄晏,是否要将他的真实身份,在马帮众人跟前和盘托出? 好在陈老大走马多年,也接触过说出来都能让平常百姓震一震的达官显贵,对这些看着就适合秘而不宣的事很是敏感,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只是关切地问道:“这位公子看起来,是没怎么喝进去水。” 陈老大毕竟经验丰富,看秦鉴澜一副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样子,就先伸出手背,探了探李玄晏的前额。见李玄晏已经阖上双眸,气息平稳地呼出鼻腔,换作是陈老大惊讶道:“他这是惊吓过度吧,只有点皮外伤,身体实际没什么大碍。” “精神创伤么?”她摇了摇头,“怪不得会说胡话。” 陈老大借着从洞顶石缝中漏下的星点微光,打量着李玄晏身上脏污的布料,转头看了一眼跪坐的秦鉴澜,吞吞吐吐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兰姑娘,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还能跟镇北守卫军的将领纠葛上……我只想说一句,我们这些两头跑的人,见过一些守卫军的兵士,皇城里头有个家,镇北关还有一个家……” “我们只是,恰好认识。”秦鉴澜没回头,伸手拨开膝上人面颊前的几绺乌发,露出依稀的一点眉眼。 李玄晏沉静的睡颜,呼吸声轻微却悠长,一副安心的样子。 她就这样看了一会,轻轻地叹了口气,毫不费力地掰开按在自己膝上的两只手,无言地将沉睡中的李玄晏从自己半抱半敞的怀中卸出去,让他的脑袋枕在马帮人脱落的粗布外衣上。 “所以这人是来幽涿山奉命剿匪,结果被倒打一耙?”二狗蹲在近处问,“幽涿山的山寇,怎么还敢打起官兵来了,这不就是挑衅朝廷吗?” “二狗哥,你跟着老大的时间最长,”四旗也疲倦地坐了下来,“你们先前遇见过幽涿山的山匪么?” “小旗,你也没听见那个叫豹当家的刚刚说了,”陈老大露出无奈的苦笑,“我们先前一直是跟那个叫虎当家的合作分成,还定期给他点东西,所以在幽涿山一直是没什么事情的,还接手过幽山一侧贩运铁矿的事情呢。所谓‘幽山铁、涿山匠’,虎当家对朝廷也是恭顺的,一直没什么事,就像个大臣那样,都快去勤王了。” “这种地方,竟然没被朝廷接手?”秦鉴澜蹙眉。在她仅剩无几的中学知识里,封建王朝的盐铁,不是要搞专营的么? “其实吧,”不能免去中年汉子的俗,一谈到历史,饶是沉静如陈老大,也有些眉飞色舞起来,“民间一直对皇上有点微词。北征宿州,南讨夷族,财库空乏,都城又在南边,导致对剡疆偏北的这些地区,管制还偏弱了。加上虎当家这一任,态度还是很合作的,我先前还估摸着会不会顺势给他封赏个诸侯之类的,皇上也老啦,打不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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