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隔得许久,丫鬟们间也传出五姑娘性子好的话来,媳妇婆子们却各有话说,有的说秦芬厚道,有的却道她不会辖制下人,秦芬听了,不过一哂而已。 横竖她只是个庶女,上头第一层老板是杨氏,第二层老板是秦贞娘,如今还有个碧玺,被杨氏派到绛草轩总领各事,秦芬要出人头地,且等往后自己能当家作主了再说吧。 屋里静默片刻,蒲草掀了珠帘回来,眨了眨眼睛:“表姐说,太太如今,很爱吃些蜜饯甜点呢,那糖冬瓜什么的,听着倒很不错,若是还有,多送几样去上房倒是很好。” 秦芬稍稍一愣,忽地回过神来,茶花这是在提点徐姨娘和自己呢,这表姐妹两个,不光伶俐,还很知恩图报,于是对桃香使了个“我说什么来着”的眼色。 桃香见了,咧嘴笑笑,把对着秦芬的扇子,转去对着蒲草轻轻扇得几下:“姐姐辛苦了,快请凉快凉快。” 蒲草装作受用的样子,待桃香扇了七八下,便又将扇子推回秦芬这边:“你给姑娘扇凉吧,我再去收拾东西。”她说着,侧头想了想:“姑娘,此次出门,便是桃香跟着去吧?” 桃香心里一喜,却还是摇摇头:“太太此次只准跟一个贴身的,恐怕是不愿意招摇,我还没服侍过姑娘出门,难免不周到,还是蒲草姐姐去吧。” 且喜这话是桃香自己说出来了,秦芬和蒲草都松得一口气,点头应了。秦芬又道:“既是太太如今爱吃些蜜饯果子,桃香便去给徐姨娘捎个口信。” 前次母女两个一句话不曾说好,闹了别扭,如今秦芬也少往徐姨娘屋里走,有事只派人去传口信,徐姨娘不知为何,竟也少来搅扰秦芬。幸而天气热,人人都懒得动弹,母女两个的官司,一时倒无人察觉。 桃香领命便去了,秦芬这才问:“蒲草,太太此次只许一个贴身的跟着,可是有什么事?” 蒲草先点点头,又摇摇头:“表姐也没明说,只是叫姑娘打扮得可爱活泼些便好,还说此事与姑娘无干的,叫咱们不必悬心。” 要可爱活泼些,便是要往小孩子打扮了,秦芬想了想,忽地想到了曾与秦贞娘开玩笑时,提起的那个姜同知夫人来。她心下了然,命蒲草取一身喜气的衣裳准备正日子穿,又吩咐:“那日给我梳两个环髻,戴两朵金花就是。” 这头桃香寻了一条阴凉小路,用帕子挡着太阳,慢慢往徐姨娘院里去。此时太阳缓缓由当中转西,地上的热气正往上蒸腾不住,虽是午后,却还是热得厉害,路上莫说是闲人了,连知了都歇了喊叫,只余树叶随着热风,有气无力地摇摆着。 转过一个弯,展眼就是徐姨娘的院子,然而桃香实在热得受不住,看左近便是个茶亭,便往亭子里歇脚去了。 这亭子只不过是两个长巷交界的角落,两面粉墙紧紧夹着这小亭,狭小逼仄,平素无人来坐,只是丫鬟们送东西时偶遇落雨,在此歇脚罢了,桃香坐了片刻,只觉得这角落热得犹胜路上,于是站起身又要走,谁知却隐约听得些声音,侧耳一听,竟是隔墙的另一面,两个低低的人声在说些什么。 桃香虽是外头买来的,在徐姨娘院里也识得些眉高眼低,跟着秦芬去了上房,更是把谨言慎行烙在心里,她知道大宅门里阴私多,若是听得多了,只怕是自身不妙,于是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往徐姨娘院里走去。 谁知墙那头的人说得激动,声音猛地拔高:“这话好没道理!说好了那几家铺子田庄的出息归在我们姨娘手里,怎么今年却要变了?!” 另一人的声音也高了起来:“姑娘才没道理!我是好意来告诉你,你却指摘我!罢了罢了,我是白操了这个心!” 先头那个声音“哎”了一声,口气又软了下来:“我也不是说妈妈,妈妈别多心呐……”后头的话音又渐渐低了下去,听不清楚了。 只这两句,桃香便似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机密,暑天酷热,她却是一身冷汗。 方才两个人,分明有一个人是金姨娘身边的金环,这两人所说之事,听着约莫是金姨娘所管的铺子田庄上的收成,听着那意思,太太仿佛是要出手收回那些收成了,这事一出,后宅还不是立马掀起惊涛骇浪! 桃香心里装着这一件大事,自知做不得主,只欲找个能做主的禀告一声。先是想到了徐姨娘,随即立刻否了自己的想法。 徐姨娘虽然在太太面前略有些脸面,身份却甚是低微,只算半个主子,如何能掺和府里的事?想来想去,这事还是得告诉姑娘,至于这事是不是需要告诉上房,怎么告诉上房,却不是桃香自己能做主的了。 拿定主意,桃香将事情深深藏在心里,到徐姨娘面前一丝也没露出,徐姨娘听了桃香传的话,连忙点头:“还是五姑娘提点得是,我竟不曾想着这些。原也是太太那里吃穿都有规制,我们不好贸贸然进献什么,如今既是五姑娘说了,咱们立刻选些腌得好的果子蜜饯送去上房。” 桃香点了点头:“姨娘且各样都少选些送去,太太爱吃的,再多送些。还有,太太要带着姑娘们出门呢,姨娘可有话要带给姑娘的?” 这话不过是客套,如今秦芬算是杨氏在教养了,哪里轮得上一个妾室来说话。徐姨娘听了,略一沉思,倒罕见地多口嘱咐几句:“我的意思,五姑娘出门穿衣裳,还是活泼喜气些好,你回去了,把这话说给你们姑娘听,她自然理会得。” 桃香应了一声,又与徐姨娘说了些秦芬的饮食起居,这才回去了。 回到秦芬屋里,桃香把徐姨娘的叮嘱说给秦芬听了,秦芬倒默默一叹,前次徐姨娘那句不好听的重话,大约确实是无心的。 如今这时节,众人都只当秦芬在杨氏面前很受看重,个个吹捧不及,徐姨娘却还记得提点女儿小心避着上房的忌讳,大约是亲生的母女,才会如此牵挂吧。 桃香觑着秦芬的脸色,忽地低低一句:“姑娘,你可知道,金姨娘管着的铺子田庄,收成归谁?”
第27章 秦芬来得数月,作准的和不作准的闲事杂事听了一脑袋,如今秦贞娘把秦芬当做知心,有些能说的,也常常与她谈一谈,此时桃香问起这话,秦芬点点头:“金姨娘那头的收成,自然归她自己院里,这是老爷作主定下的,大家都知道的。” 这个话题,秦贞娘抱怨不止一次了。如今提起金姨娘母子三个,秦贞娘便总是气鼓鼓的:“爹也不知是受了谁的蛊惑,好好的一个家门里,硬是要分成两边,从前只说是为了一家子和气,如今和气也不知跑哪里去了,我瞧这主意也不大高明。” 这主意自然不高明,哪怕秦芬从没做过领导,也知道秦览这主意糟透了,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团结还来不及呢,这糊涂县官竟还主动把妻妾分立两边,简直是笨得可以了。 然而,从另一方面,秦芬也能体会秦览的担忧。杨家势大,杨舅老爷又是个极其会做官的厉害角色,杨氏有这样的娘家撑腰,在秦家二房的后宅里,是绝对的一家独大,她若是哪日心里起个坏主意,只怕秦家二房的独苗秦恒就要断根,秦览快到而立之年,如何能承受如此的后果? 嫡庶规矩和子嗣保全,秦览选了子嗣;两害相较,秦览取了个轻的。 桃香却不知这里头的种种,见主子应声答话,便接着道:“方才去给姨娘传话,我隔着墙听见两个人说话,听那话里的意思,仿佛是,上头要把金姨娘手里的收成,都给收回来。” 秦芬听了,立时便知道这是杨氏的意思,只不过,却不知杨氏这主意是不是与秦览商量过了,要去问一声吧,却又不知从何提起,如今杨氏待秦芬,虽比旁人强些,却也终究只是强了那么一点罢了。 “我就奇了,太太的意思,旁人都还未知道呢,怎么金姨娘就知道了。”桃香又补上一句。 “是了,这才是关窍,咱们是得想法子给太太提个醒,可是,怎么提呢?我又凭什么管这些?” 思索老半天,秦芬忽然回过神来,她自然是无权去管上房的事,然而,上房若是自己知道了这事,便要主动过问了。于是便吩咐桃香:“有没有法子打听一下,今日和金环说话的人是谁?” 桃香歪着头想了想:“这也不难,方才那地方是内院,凡是进内院,都得过内宅那道垂花门,我待会想法子去和看门的婆子闲聊几句,也就是了。” 秦芬连忙多叮嘱一句:“千万小心些,宁可问不到,也别露了痕迹。” 桃香笑了笑:“姑娘放心,跟了姑娘这么久,我若是这点子伶俐也没有,还不如出了这屋子,去扫洒庭院罢了。” 秦芬望着桃香的背影,心下陷入沉思。照理说,她是不该管,也不需要管秦府妻妾之间的闲事的,然而内院这小小的一片天,哪里是想独善其身就能做到的,金姨娘敢利用亲生子女争宠,显见得不是个良善之辈,秦芬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该帮哪一头。 更何况,哪怕是为着自己,秦芬在此事上也不能保持沉默,她虽然不是损人利己的恶人,却也不是纯良无知的小白兔。 又过得两日,便是出府上香的日子,秦芬扶着蒲草的手到了角门边,才知道杨氏所说的不欲铺张,竟不是句虚话。 总算起来,出门的主子奴婢倒有二三十号人,这日杨氏独个儿坐一辆车,另有两辆青帷车是给姑娘们坐,余下的婆子丫鬟共坐有三辆车,未免显得挤挤攘攘,确实是不够排场的。 这个丫鬟说旁人压了她包袱,那个婆子又怨旁人踩了她的新鞋子,吵嚷半日,还是一声“太太来了”,方才叫众人安静下来。 杨氏穿了身月白交领上衣,外罩一层烟紫色对襟纱衣,下头一条白绫裙子,全身素净,只领口扣了一枚白玉的宝相花领扣,显出不凡的气度来。 她扶了紫晶的手,后头站着牛妈妈,四处一顾,道:“都上车吧。” 方才吵闹的各人,都偃旗息鼓,略有些摩擦也不敢声张,鱼贯上了车。 依着次序,该是秦淑与秦贞娘坐一辆车,然而这是出门游玩,秦贞娘兴头正高,不想叫秦淑坏了自己兴致,于是纤指一点:“五丫头过来陪我说话。” 秦芬正盘算着怎么和秦贞娘同坐,闻言也不推让,应声便上前了,秦珮“哎”了一声,秦淑将她一拉:“得啦,人家受宠的坐一车,我们这些不受宠的坐一车,你呀,知趣些,别上赶着去了。” 这话说得好似在开玩笑,然而叫人听了也不舒坦,若是从前,秦珮立时就要吵嚷起来,然而如今她也开了些窍,知道凡事急躁不得,便只看了两眼秦芬的背影,默默跟着秦淑上了一辆车。 甫一坐定,秦贞娘便问:“五丫头,你可知道,咱们这次出门,为什么这么少人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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