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两名壮汉视死如归模样,并不似杀心或色心,更似要带她去见什么人。 她垂敛下目光,侧身朝向召子季的方向,轻摇摇头,而后又倏忽抬眸,视线挑向山腰方向。 确信召子季已会意,她才缩起脖颈,“亦步亦趋”跟上面露不耐的首领,往山上走去。 抵达半山腰时,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 檐牙高啄的晚照亭,遥处是峻岭崇山,辽阔天幕,近处是晚风习习,松风推浪。漫天霞色仿似一席橙红色锦缎自云端恢弘而下,层林渐染,绿涛如荡。 姒云却视若无睹此间风与月,眼里只见夕阳残,昏鸟栖,恨别鸟惊心。 一众兵侍皆守在远处,晚照亭里只三人在座。 背对着她的周王,和正对着她的……姒云瞳仁一缩,呼吸倏地一滞。 带来前来的首领回眸看她一眼,挥挥手示意两名壮汉松手,而后上前一步,朝亭中几人行了个猃狁族礼。 刚刚开口汇报,那两名正对着她的“犬戎族人”齐齐抬起头来。 看清两人面容,姒云倒抽一口凉气,映了夕照的浅眸不自禁颤动。 分明煦煦晚风如故,姒云却错觉漫天乌云汇聚,气压低得她喘不上气来。 “阿姊!” 目光交汇,阿努萨斯率先开口,他摆摆手示意首领几人退下,一脸惊喜地唤出声:“阿姊来看阿努吗?” 依旧天真,依旧不谙世事。 姒云两眼浑圆,呼吸急促,朱唇开合数次,竟发不出声音。 最是夕阳景难留,她却不知,世上竟有如是残忍的天真。 她的视线一寸寸滑过阿努萨斯,落向他身旁之人。 一样深邃分明的眉骨,一样自然卷曲的头发,她怎会没有发现? 只有瞳孔的颜色不同,只因阿努萨斯说他失散多年之人是阿姊,而非兄长,她从不曾过多联想,从没有一刻怀疑过—— 最亲密无间的伯、仲、叔、季四亲侍,最忠心不二嬴子叔,连夜启程救驾的嬴子叔,有朝一日,竟会站在周王的对立面。 “为何?” 天边残阳如血,长风拂过被折断的大周风骨与脊梁,映入她泛红的眼眶。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攥住随风颤动的衣袂,哑声开口。 嬴子叔却不应答,只倏地垂下眼帘,看向石桌另侧端坐如松的周天子。 姒云开口之际,仿如置身无人之境的周王倏地一怔。 她所言所见仿似一帧被无限拉长的慢镜头。背后雁过长空,松风万里,晚照亭下余晖潋滟,一袭戎装的周天子仿似被困缚手脚的提线木偶,身子僵直,神情错愕,非得晚风阵阵吹拂,他才能借力一寸寸转过身来。 “云……” 漫山松林如荡,看清亭外那道迎风而立的身影,周王的瞳仁倏地一颤,脸上血色顿失。 他下意识开口,却没能发出声音,又想站起身,离席的刹那又颓然坐回到原地,侧过身,遮掩什么般掩下血迹斑驳的袖袍,抬手擦拭起颊边血迹。 四下唯有风声簌簌,孤雁横空。 苍白如纸的两靥很快被擦出绯红,他似浑然不觉,依旧不停重复擦拭的动作。 “大……” 借余晖一缕,姒云看清今时今日周王的模样。 形容枯槁,颜色憔悴,从来凤眸动人心,今时却只剩无措与茫然。 残阳总惜惜,看着暮光下的人,姒云心里倏忽生出不由自主的、密密匝匝的酸疼,垂着身侧的手不自禁曲握,呼吸微微发颤,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谁道时光太匆匆,沧海转眼成桑田。 一别只数月,而今再逢,却让她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若非她执意要替公子风讨回公道,若她不曾开罪申后与晋侯,若她不曾遇见阿努萨斯……重逢之景,会否不同于今日? 亭下许久出声,周王的动作倏地一顿,不放心似地抬眸望来。 目光交汇,周王的眸光又是一颤,仿似终于确信亭外之人并非幻觉,他的眼里浮出狂喜,很快又泛出从未有过的惶恐。 惶恐什么? 姒云顺着他的视线游走过他血痕遍布的玄衣金甲。 担心她会害怕?还是担心她把他当作杀人狂魔? 明知不合时宜,姒云脑中倏地浮出潼水畔的场景。 两拨刺客包抄而来,漫天血色绯绯,在她濒临崩溃之际,曾有只干燥而温润的手,替她遮住满目狼狈与疮痍…… 此后种种不容回溯,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曲握成拳的双手微微一颤,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重又转向石案另侧,一喜一忧的兄弟两人。 夕照拂过晚照亭,抬眸的刹那,一抹浅碧色冷光倏忽掠过眼帘,姒云的目光倏是一颤,脱口而出:“是你?!” 嬴子叔眨眨眼,似不明所以她何以重复此二字:“夫人何意?” 姒云盯着他胸前的碧色琉璃珠,脑中已然风起云涌。 她如何能忽略?分明自相识的第一日起,嬴子叔已然露出过马脚。 宫中人人皆知后园的莲花池有异,可只一人明确告知过她出宫的洞口在何处,池里的冤魂有哪些。 若他不曾下过水,何以知晓连月干旱后,莲池的水位离洞口有多远? 若此事与他无关,以他平日里惜字如金的性子,又为何会一反常态地大肆散播神鬼之说?好似生怕不相干之人靠近莲花池? 姒云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是你将布防图刻入琉璃珠,再经由莲池送出宫外?”
第76章 死别生离 浮云遮望眼,新月衔余晖。 电光石火间,姒云脑中倏忽涌入无数曾被她忽略掉的细枝末节。 譬如昔日在南麓围场,放走阿努萨斯之后,她曾听召子季嘟囔过一句,“若非子叔去解手,他如何能逃脱?” 譬如对公子风的态度,分明早在岚水村时就已动心,可他表现出来的踟蹰与为难,却远超过一名宫廷侍卫。 譬如此次进军卫国,因她小产之故,周王数次拖延动身的时日。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可他自己却没有同周王一道离京。 再譬如周王离去后,她日日昏睡不醒,彼时不曾多想,而今再看,莫不是被人下了药?能给她下药又不被怀疑之人屈指可数。 …… 无数端倪,皆为总角之交四字,而被她自行推翻。 赶来骊山的一路,她曾无数次推演可能是细作的人选,怀疑过伯士在被俘期间就已投诚,怀疑过申后离京前拿到了京郊舆图,甚至怀疑过会不会是郑伯,所以才会在骊山被灭口…… 独不曾怀疑过周王身旁最亲信之人。 脉脉斜阳乱人心,最是人心难测。 若她都受伤至斯,与他一道长大,给他无双信任的周王又如何? 她看向斜阳里的周天子。 余晖拂过苍翠松涛,照进亭下,落成一道清减而挺拔的影,眸光垂敛,一动不动,仿似已神游方外。 虽怨他以她为棋,借她谋局,或许正因经历过被至亲背叛之痛,才不愿旁人历她所历,痛她所痛。 她轻叹一声,提敛起衣摆,徐徐步入亭下,踟蹰少顷,款款落座周王身旁,而后才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嬴子叔。 “子叔,事已至此,可否坦诚相告,今日之事是为何?” 嬴子叔垂目看向身前的琉璃珠,照着霞色注目许久,才又看向面前两人,徐徐道:“夫人可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时,夫人曾问过在下一个问题?” 姒云眉心微拧,初闻他姓赢名子叔,她的问题必定是:“你是秦国人?” “夫人好记性。” 嬴子叔眼里泛起错杂的笑意,敛下眸光,淡淡道:“彼时不曾告知夫人,实际在属下出生时,那个村落还不属于秦国地界。” “你的意思是?”姒云看向阿努萨斯,眨眨眼,“彼时属于猃狁地界?” 嬴子叔抬眸眺望日暮下的云海和松林,目光倏忽悠远。 “那个村子地处猃狁与秦国交界,却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方。” “那为何?”姒云面露不解。 她仍记得嬴子叔提过的过往,他和子季两人是召公从战场上救下,而后才带回镐京培养。 既出生于怡然安宁、远离战火的偏远村落,又为何会出现在战场上? 姒云眉心微拧:“莫非因为大周与犬戎开战,那村子被波及?”所以才会成为秦国的地界? 想起旧事,嬴子叔悠远的眸间倏忽掠过一丝狠戾。 “夫人高才,可还记得宣王时期发生之事?宣王中兴只一时只盛,此后十数年,他不见百姓流离,不顾国库空虚,连年征战,四处募兵……” 姒云的心重重一颤:“宣王?” 嬴子叔目光微沉:“宣王令召公相助秦公,西征犬戎之时,途经无名村落,”他的声调愈发低沉缓慢,眼里若有嘲讽呼之欲出,“召公高瞻远瞩,一眼看出那村子土地肥沃,家有余粮,是个囤兵的好地方。” 姒云两眼浑圆,满目不可置信:“囤兵?!” 嬴子叔轻哧一声,而后抬眼看向姒云,神色平静,好似在诉说什么与他无关之事。 “男子皆被征为马前卒,女子为奴为婢,孩子就地斩杀。母亲欲带我逃出村去,只是彼时太过混乱,一不小心走散……” 他的眼眶泛起浅淡的红,遮掩什么般,倏地抬头望向远方,停顿许久,淡淡道:“若非属下根骨尚可,此番云海日暮之景,怕是此生不得见。” “那令慈?” 姒云看向一旁一脸懵懂的阿努萨斯。 嬴子叔亦垂下目光,拍拍他的肩,眼里泛出些许笑意。 余光里撞见姒云的目光,他脸上的笑意倏忽而散,取而代之以几丝嘲讽:“与母亲走散之后,属下遇见了正在募兵的召公,而家母,正是为大周人最不喜的犬戎人所救。” 周人毁我家园,犬戎救我血亲。若是易地而处,她又会如何选择? 姒云仿似听见了他不曾开口的话。 看见眉眼带笑的阿努萨斯,她哑声开口:“昔日你说闯进南麓围场是为寻找失散多年的阿姊,你口中的阿姊,就是子叔?” “呐!”阿努萨斯依旧一脸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天真,两眼下弯,磕磕绊绊道,“若非阿姊,阿努还不能这么快找到阿兄。” 姒云:……果真是她之过。 几步之遥血流成河,而她眼前的阿努萨斯却依旧一脸纯真,她实在不愿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阿努,”她轻揉眉心,无力道,“告诉阿姊,为何要进攻中原,为何踏平岐周?是族人的食粮不够,还是另有因由。” “周人毁我娘亲家园,血债血偿,天经地义。”阿努萨斯依旧一脸无畏,眨眨眼,理所当然道,“再者,周人屡犯我边界,而今又与阿努匹斯达成协定,若是再无所作为,父王会如何看我?娘亲在朝中又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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