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汉从书中抬起了视线。 他眨了眨眼睛,这才注意到眼睛的酸涩。 也是,从一早鸡鸣的三更天,他就开始用功,这会儿都到了黄昏时候,十几个小时里,除了吃饭上厕所,人一直坐着看书。 就算人年轻,腰板受得住,眼睛也有些累了。 他站了起来,活动活动手脚,抬脚往院子外头走去。 “爸,这是怎么了。” 叹气的是陈星汉的老汉陈良生,他瘸着一条腿,这会儿坐在屋檐下头。 腿脚不是太利索,不过人却勤快,重活做不了,就去镇上的厂里拿了些手工活来做。 做的是竹编工艺品,像篮子花盆什么的,到时卖到国外去。 别瞧这些小东西不起眼,也能赚外汇,建设国家。黎沙镇有好一些这样的工厂公司。 “唉,还不是忧心你那弟弟。”陈老汉没有应声,搭话的是陈星汉的妈妈胡水莲。 陈星汉沉默了片刻。 也就前一段时间的事,镇上来了邻镇的公安,警车一路朝陈家驶来,他们家这才知道,十八年前,胡水莲生的孩子没有死,不是死胎,是医院里一个黑了心肝的医生将孩子偷了,卖给了自己的表姐。 这表姐也不是好的,自己也生了个孩子,是女娃娃,孩子一落地,眼睛才睁,紧着就将孩子埋到土里了,养了个山茶花。 竟然是拿自己的孩子做了花肥,多大的仇! 这事离奇又曲折,当即,十里八乡都有了耳闻,最近还上了报纸! 胡水莲苦着一张脸,手中也不忘忙活着竹编的活计。 “现在想一想,我还有些印象。” 她回忆道。 “那个时候,她身边除了丈夫陪着,还来了娘家人,是个穿僧袍,留着杨梅头的大和尚,我难免多看了一眼。” 那时,医生说孩子没有保住,是死胎,虽然已经有了陈星汉这个大儿子,陈家人还是难掩心痛,就依着医生的话,孩子由医院来处理。 不敢看,就怕看了一眼搁在了心上。 “出院的时候,你爸扶着我,你姥姥牵着你,我们两家还错身走过,那大和尚停了脚步,多瞧了你几眼,还走了过来拍了拍你的脑袋……” “说你命中坎坷,爸妈力薄,命里也没个兄弟姐妹相助,是独木难支的命格,就给了一个银牌,说是有缘,让你戴着。” 陈星汉摸了摸心口,原先那儿是挂了个银牌子,前些日子莫名的不见了。 他也没留意。 毕竟,连考几年,回回差一点运道,他早已经精疲力尽,一时想不开,命都不想要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银牌子。 金牌子都吝得看了! “对了,那银牌子呢?”胡水莲用了扯了扯麻绳,又往铁篮子上缠上几圈的麻绳,眉毛倒竖。 “咱不要他家给的银牌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邪门的东西,没瞧大家都说了,那大和尚被雷给劈了么!” “呸!偷人孩子的家伙,活该被雷给劈了!” “就是,”陈老汉闷闷也骂了几声。 陈星汉拉了张竹凳坐下,也捡了个铁框子开始缠麻绳,帮着做活。 “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也好!” 说起以前的事,胡水莲就恨自己糊涂,眼皮子还浅。 “人心隔肚皮的,那时,我们瞧着他是个出家人,给的又是银牌子,好歹也值一些钱,满心惶恐,还道出家人慈悲,真是个好的。” 哪里想到,那就是个假和尚,心眼坏着呢!前脚才偷了他们家小儿子! “他说的话也准,你兄弟才没,过了一段日子,你爸又摔了一条腿,可不是就应了那句话,是父母力薄,独木难支的命么……” “我糊涂啊,叫你把银牌子戴好,洗澡都不许摘下,就想着保你平平安安。” 胡水莲说着说着,自己都哽咽了,“也不知道咱小星回回考试差一点运道,是不是他在银牌子上使了啥邪门的手段。” 虽然现在讲究科学,可这不妨碍大家讲究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一套,她都听说了,这大和尚走的道邪门,他那妹子也糊涂,自己生的孩子,居然给大哥拿去替命! 女娃娃也是自己肚子里掉下的肉,怎么就能舍得?图啥?到底图啥! “还好老天开眼,一个被劈了,一个进了局子,我啊,现在别的都不操心,就操心你那兄弟东福……你说、你说,他怎么就不肯回来呢?” 一家子的豺狼虎豹,狼心狗肺,到底有啥好留念的! 不是他们丢了他,是偷啊! 明明是贼!为什么要留在贼家! 说起这事,夫妻两人都心口闷闷。 “唉,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们做爸妈的也失职,说到底,当初是我们着了恶人的道,弄丢了他,是我们对不住孩子。”陈老汉重重地叹了口气。 胡水莲觉得不公平,“这谁能防着!搁谁家,那都是一偷一个准!” 陈星汉的目光扫过陈老汉的腿,又看过胡水莲的手。 陈老汉的双腿因为瘸,有一条常年使不上力气,都已经有些萎缩,这会儿看过去一条粗一条细的,两人辛苦又操劳地将日子过起来,竹编麻绳磨手,如今,上头布满了老茧和伤口。 舍不得药膏,只胡乱地用绷带缠了缠。 如今,这一双手粗粝,竹刺扎了也不痛,是贫穷留下的痕迹。 陈星汉地了低头,不让鼻头的酸涩掉出眼泪。 为什么不肯回来? 这就是原因啊。 有时候,人再好、再善良也无用,穷就是原罪。 陈星汉只觉得心口憋得闷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给一点雨露便成参天大树。 那是野心。 想过好日子,让爸妈过上安稳宽裕日子的野心。 “爸、妈,你们早点歇着,我回屋看书去了。” 胡水莲和陈良生诧异地抬头,就见陈星汉低着头,闷声进了屋,很快,屋子里有椅子拖动的声音,再有书页翻动的簌簌声。 从窗户口看去,能瞧见他用功读书的模样。 “星汉这两天是怎么了?像憋着一股劲儿似的。” “憋着劲儿还不好?前段日子,他那灰心模样我才担心呢!” “那——真还让他读书考学吗?都好几回了。” 陈老汉沉默了一会儿,捶了捶腿,继续忙活手中的竹编活。 “……读吧,咱们穷人家的孩子,要想出人头地,多难啊。那大和尚是坏,有一句话说对了,咱这做父母的就是没用,给不了他太多,孩子想读书,就让他读吧。” 读书明理,总不是坏事。 “咱们还能做活赚钱,不差小星一个。” 胡水莲沉默了下,也就应下了。 院子里有搓麻绳和竹条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心有默契般,两人都不再提起流落在外头的儿子庄东福了。 不是他们不想要回孩子,孩子不愿意回来,他们说再多,叹气再多次,也没用,更因为自小没有养过孩子,虽是被人偷的,夫妻二人也心怀愧疚,不敢强拗着人回来。 强按牛头,牛儿也不喝水。 就—— 就当亲戚走动吧。 别无他法下,两人肩膀一耷拉,心气都没了大半。 院子里有竹篾的声音,窗户处有压低的读书声,屋檐下,一阵阵鸟雀的声音传来。 叽叽喳喳,清脆悦耳。 为冬日添一分的活力。 细看,不大的黄泥土屋子里,一些地方破了洞,缺了角,这样一来,这地方就被鸟儿占了,它们筑了巢,繁衍了后代。 小小的一个黄泥屋,倒是住了三四处的鸟窝,叫起来的时候热闹极了。 鸟儿尖尖的嘴,灰色的羽毛,瞧那模样,分明是家雀。 …… A市,芭蕉村。 “人住麻雀屋,辈辈栋梁出。” 老仙儿在屋檐下头,手上抱着乖徒儿给灌的热水袋,抬头看着潘垚将掉下鸟窝的家雀往檐下的窝巢里送,老眼笑得褶皱起,不忘教徒儿一句俗语。 “别怕别怕,不痛了。”潘垚掌心漾一道灵光,轻轻抚过麻雀灰色的身体,热热的,颤颤巍巍的,格外惹人怜爱。 渐渐地,那小身子不再颤抖,还轻轻啄了啄潘垚的掌心,眼睛黑黝黝的,咕噜噜直转。 “真可爱。”潘垚笑得眉眼弯弯,拂去它沾染上自己的气息,这才跳了下来。 鸟儿排外,要是让外出觅食的鸟妈妈发现鸟儿身上有陌生的气息,又怒又不安之下,得踢小鸟儿出巢穴了。 “老仙儿你这儿的家雀窝还不够,成不了麻雀屋,回头我再去引一些麻雀过来筑巢,鸟窝多多的,让你这儿成为名副其实的麻雀屋。” “到时呀,我就是那栋梁了!” 说着栋梁,潘垚偷偷笑了笑,好似瞧到自己真成栋梁的那一天。 于大仙:…… …… 天色将暗未暗,落日剩一道余晖在西边,勾勒得远处山峦的形状愈发的清晰,西南方向有一道云飘来,风动云涌,远远看去,云的形状有些像将军高骑大马。 将军手持一柄长、枪,策马而奔,云炁涌动。 在天色完全黯淡下去时,天畔最亮的星亮起。 只见云炁翻动,高马将军的云形又变了变,待云散去,芭蕉村的小庙这一处,倒是真有马儿犇犇而来的蹄子声。 “予安兄。”红缨铠甲将军拱了拱手,铠甲相碰,有肃冷的声音响起。 “秦将军。”玉镜府君似有所觉,早已经等在小庙之前的大榕树下。 冬风凛冽的吹来,宽袍拂过,榕树下的石头桌上多了两个杯盏,一壶清茶。 一轮弯月挂于天畔,投下沁凉的月色。 “寒舍简陋,薄备一壶清茶,还请将军莫要见怪。” 秦牧牵着马儿,盔甲下的眼睛扫过这一处小庙,由衷感叹。 “予安兄谦虚,你这儿可比我那儿强多了。” 这不是客气话,秦牧当真这样认为。 他那一处只一小神龛,拢共也就半人高都不到,哪里有这一处气派,虽只七、八平方米的小庙,可是朱墙琉璃瓦雕花窗,檐角翘起呈飞檐斗拱之势,上头坐一尊仙人骑凤的神像,别提多气派了。 细看,神像竟然还是玉质的,雕工质朴却用心。 盔甲下,秦牧的眼睛都嫉妒红了。 这不比塑了金身还值钱么? “不过,你这也有不妥。” “嗯?愿闻其详。”玉镜府君诧异。 秦牧遥看小庙屋檐处,一本正经。 “这要是来了个小蟊贼,一准儿眼红,回头偷了你去外头,你就得颠沛流离,漂洋过海了。” 玉镜府君愣了愣,和秦牧对视一眼,俱是朗声一笑。 “不和予安兄说笑了,今儿我来,是有要事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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