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鬼说了,它阿娘以前是摇山山脚下一户穷苦人家的闺女儿,排行老二,没有正经的名字,就唤做二丫。 十三岁那一年,家里要拿她换亲,给他大哥换一房媳妇回来,她要嫁的那一个对象比她足足大了十四岁,前头也有过两个媳妇了,都没了。 据说是得病没的,不过,小狐鬼它阿娘听村子里爱说道的婶子们说了,不是得病,是她那换亲对象脾气怪,性子暴烈,几句话不如意的功夫,就生生将人打没的。 穷苦人家,莫说家里的鸡鸭大鹅了,便是媳妇闺女儿,那都只是个值钱的两脚牲畜,关键时候,能换救命的大钱。 媳妇生生打没了两个,这不是糟践人,是糟践家里的钱财啊! 要换亲的对象阿爹气怒,追着人打了几棍子,见人吃痛了,有些心疼,最后一丢棍子,指着人恨恨道。 “要不是老子就得了你这么一个带种的,老子也给你换出去!” “你就庆幸你阿娘给你生了三个妹儿吧!糟践,你再糟践!我看你再糟践了这个,以后拿什么讨媳妇!” “爹,我不敢了。”男子嬉皮笑脸讨饶。 角落里,妇人抱着瘦骨嶙峋的小丫落泪,面上淌下泪水,眼里失了神,低声在小丫头耳朵边喃喃。 “换出去也好,换出去也好…遇到个好的人家,说不得、说不得……” 后面的话,她哽咽了,说不下去了,抬眸看着远处的天空,天光很亮,她眼里却没有光。 这几十年里,她自己都没落得个好,又怎么能哄得闺女儿信自己会遇到好人家? 难啊!这世道日子过得难。 女子的日子,更是过得艰难。 她活得和那下蛋的母鸡,下崽子的母猪,耕地的老牛……又有什么区别? 只恨此生生作女儿身,一身皆由不得己身! …… 小狐鬼指着悬崖,“我阿娘性子犟,想着都是死,与其被人打死欺负死,还不如跳下去死个痛快!眼睛一闭,下辈子又是一条好汉!她说了,就是喂野狗喂秃鹫,这一身皮肉也不能便宜到自家兄弟,跳下去划算!” 潘垚对冬风心生佩服,“你阿娘有骨气!” 小狐鬼挺了挺腰板,与之荣焉,“对!我阿娘厉害。” 潘垚瞧着悬崖,小狐鬼的阿娘就是这样跳下去,侥幸不死入了山门,后来又被收在了钰灵的宫殿,因着容貌不错,她甚至被提拔了做抬轿的婢女。 潘垚摊开手,往掌心吹了一口气,只见青烟拢过,半空中出现一道雾蒙蒙的岚雾,像绸布,飘无定形,它落在了潘垚的身上,将她一身元神的绽绽光华遮掩。 只要潘垚自个儿不轻易动法诀,便是妙清道人也难以察觉,她只是一道元神。 潘垚摊手瞧了瞧,灯笼化作盘龙镯子,龙首咬龙尾地盘在她手腕间,这会儿,她特特又让自己长了两岁,个子瘦高瘦高的,添几分蜡黄,头发也干枯了去,一瞅便是被家里苛待没有活路的闺女儿。 像当初跳崖自尽的二丫,后来的冬风。 “很好,棒极了。”潘垚满意极了,也觉得自己特别的聪明。 硬碰硬可不成,她呀,得迂回着来!先潜伏到钰灵身边,再细细打探府君的消息。 来的路上,潘垚就已经细细盘算好了,这钰灵小姐是最好的人选。 一来,她修为不精深,发现不了自己的异样。二来,钰灵是妙清道人的闺女儿,她知道的事情指定多! 旁的不说,她都能赶在妙清道人发话前,事先捉了狐妖,给妙清道人排上一出戏,就为了说自己的决绝,说自己的爱情观,说明她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潘垚纵身一跃,特特还在脸上挂上凄凄惨惨的淤痕和泪痕,瘦尖的脸蛋,眼睛水汪汪,任谁瞧了都得道一声可怜。 风呼呼地耳边刮,潘垚闭眼。 这是她两辈子第一份的工作,必须得好好表现! ……
第238章 七星宫极美。 时值冬末春初, 摇山仍是一片枯寂,四处能见冰雪化了春水,浅浅的白混在污泥之中, 仍有萧索之意。 偶尔有知春的杂草冒出了头, 为这一片枯寂之地添几分新绿之意。 七星宫却不一样,只见屋舍连绵, 淡蓝色的琉璃屋瓦,白玉铺就的地板,雕栏画栋, 飞檐斗拱,百花盛开,绿树成荫。 缥缈无垠的江波和天空一色, 有白雾笼罩其中,当真是三步一景,十步一亭阁,此处美得不似凡间。 和这恢弘的景致不一致的是,这一处极静,时不时有穿着一色衣裳的宫婢走过。 可众人足底轻轻, 头部微微低着,与其说是人,更像是摆件。 会动会做事的摆件。 鸟语花香, 鸟儿的鸣叫是这一处唯一的动静。 一顶鎏金的红轿子从西边方向踏来,有香风阵阵,潘垚抬头瞧去,只见天上有花瓣落下,或红或粉或白。 鎏金的轿子华美异常,此时夜色将黑未黑, 正是黄昏时候,轿顶一颗宝珠发出晕晕之光,隐隐能见轿子里一女子轻轻扶着额,手肘靠在镂空的轿窗上。 夜风将珠翠的珠链吹拂,有叮叮的脆响,也将她如纱的衣诀翻飞。 风鬟雾鬓,无意间垂眸看来,眼波慵懒又无甚波动,只见她眼距稍宽,不笑之时更显面容清冷。 这一幕端的是美人坐云端。 可惜就是心不好。 “阿垚,可不敢这样抬头瞧,”旁边,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圆脸小娘子拉了拉潘垚,眼里有惊惶一闪而过,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巴。 潘垚低头瞧去,就见她的手还拉着自己的衣裳,因为用力,指尖微微有些泛白。 “我知道我知道。”潘垚弯眼笑了笑,语气轻快,也小声却又难掩兴奋。 她像没见识的乡下丫头头一次见到世面一般,瞧到来人有几分倾慕,几分陶醉,踩着云雾飘飘找不着地一般的虚幻,几乎是要捧着脸蛋放星星眼了。 “我就是觉得小姐生得好漂亮啊,我从没见过生得这样好的小姐,跟天上的仙女一样,这才贪看了两眼。” “不不,不是好像,就是仙女儿!”声音铿锵有力,还捏了捏拳。 苍耳瞅着潘垚,一脸的欲言又止,最后,她脑袋一垂,倒是不再说什么了。 罢罢,她自己才来这儿时,和这傻丫头又有什么样? 再等一段时日,这傻丫头便知道了,小姐瞧着貌美如仙,性子却不是好的,也不是那般容易琢磨的人,上一刻还笑吟吟地待人亲近,下一刻却翻了脸,比六月的天变得还快,还要无预兆。 苍耳想起了冬风姐姐,圆眼睛一垂,有黯淡和不安的神色闪过。 “咯咯咯。”这时,前头有一阵女子的笑声传了过来,垂头的宫婢将头低得更下去了些。 “你这小丫头,倒是心性直率,”只见轿子之中,如白玉一般的纤手轻轻一击掌,抬轿的四人沉默,动作却默契,如一阵香风袭来一般,转瞬之间,好似远了去的轿子又往回。 珠链叮叮叮的脆响,纱幔拂动,钰灵穿一身红衣,漫不经心地撩眼看了潘垚一眼。 “是新来的?” 潘垚激动,“恩!” 钰灵将潘垚的样子瞧了个清楚,有些意外,“倒是生了副好皮囊,今儿起,你去清平宫做事。” “真的吗?谢谢小姐!” 就一个丫头,瞧着这倾慕自己的模样有些可心,这杏眼依赖又信任地瞧人时,让人心中有几分舒坦和自得,钰灵瞧着小丫头因为惊喜而亮晶晶的眼睛,更是愉悦。 她已经许久未有这样单纯的愉悦了。 果然,这小兽一般的眼睛,瞧着就是让人舒坦。 这样的眼睛,有朝一日要是染上痛苦、恨意、怨怼……啧,只想想,她的心中便有一股期待。 旁边,已经有人尽职地将潘垚的来历说了说。 待听到人是悬崖上跳下的,跳下之时瘦骨嶙峋,身上也没个好皮,受尽了家里人的薄待,养了小两月,这才有今日能见人的模样。 钰灵有些诧异,细长的眉毛挑了挑,上下瞧了瞧小丫头几眼。 只见杏眼黑白分明,许是因为激动,水汪汪的如蒙了层水雾,瞧着自己时有喜意,有信赖…… 啧,都吃了一趟罪了,还是这般天真。 罢罢,她就宠一段日子吧。 “叫什么名儿?” “阿垚,我叫阿垚。” “阿垚?姓什么?” “就是阿垚!”小姑娘抿了抿唇,有几分倔强。 “放肆!小姐问你话,怎么回答小姐的。” “不怪她!”钰灵慵懒一笑,笑着制止了身边的老人,“倒是我问了句傻话,你这小姑娘都从崖上跳了下来,怎么还会认自己的姓?要是认了,我倒是得嫌你没骨气了。” “成吧,阿垚便阿垚。”钰灵不以为意。 只是个小丫头,带着游戏一段时日,唤什么名儿,这事儿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得好好想想,自己能给她排一出什么戏?得精彩的,独一无二的……日子长生漫漫,没个消遣的玩意儿打发日子,她该是如何的难捱。 距离冬风的那一出救赎戏,虽然戏码精彩绝伦,却也已经落幕了一年了。 钰灵勾了勾唇,唇边有浅浅笑涡,眼里有遗憾的笑意。 只见她纤纤玉手把玩着腰间的一个挂件,红缨的坠子,巴掌的长度,仔细瞧去,它竟然是一根毛笔的样式。 “啧,这小模样真乖巧,小姐也稀罕你。”钰灵瞧着潘垚,笑吟吟模样。 “从此,宫门便是你的家,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往后啊,你就入我清平宫,待在我的身边,除了小姐我,谁也不能再欺辱你。” “谢谢小姐!”潘垚应得超大声。 声音响亮又欢喜,惹得钰灵又是咯咯一笑。 鎏金的轿子远了,所过之处有百花盛开,各色的花瓣落了一地。 苍耳转头瞧潘垚,又急又担心,偏生什么都不能说,最后,她恨得不行,伸手一掐潘垚的胳膊,埋怨道。 “这几日我不是和你说了嘛,多做事,少说话,瞧着东西别稀奇……你呢,倒是好,一瞅到小姐就眼睛都挪不开了,出息!” 苍耳气得不行。 这阿垚是两月前从悬崖上跳了下来的。那一处悬崖正好是宫门和摇山的分界线,入宫门的地方便是那一处,宫门子弟进出自如,外人却是九死一生。 阿垚便是那运道好的,侥幸活了下来,正好和自己一屋,她瞅着小姑娘可怜,又生得可亲,心中难免有怜惜起,就絮叨了一些。 苍耳的眼睛黯淡了几分,“你还小,瞧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一路往高处走,上头的风景是好,却也路途崎岖坎坷,咱们这样的人家,旁的不说,鞋子也比别人家的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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