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生埋低了头,脚步匆匆,一刻也不敢耽搁。 郑褚归的书房是重地,平日里都有侍卫在外看守着,但因为今日是小年,因此在放饭的这段时间里,侍卫也是可以短暂地休息片刻,只是书房的门会被上锁。 而程子墨早就给了他钥匙。 邵生从僻静的窄路行过,观察书房外没有站着人时,便飞快地上前去,动作利索地将门锁打开。 四下寂静无声,开锁的声音就显得尤其突兀,邵生的心脏狂跳,紧张得指尖都颤抖起来。好在途中没有变故,他顺利地打开了书房的门锁,飞快地钻进去,将门悄悄关上。 房中无比黑暗,邵生也不敢点灯,从袖中掏出火折子来吹出小火苗,凭借着一点微光开始迅速在房中翻找。 他只有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动作加快。 程子墨指使走了邵生之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他听见放饭的钟声响起,随后抬头往天上看,在灯火之下看见了星星点点往下飘落的雪花。 泠州在腊月底的时候会有一场大雪,每年都是如此,这一场雪可能会断断续续地持续到年后。 程子墨呵出一口热气,将两手搓了搓,对门口站着的其他下人道:“都去吃饭吧,不必守在这里了。” 下人应了一声便陆续离开,程子墨也重新进了屋中。 一众舞姬已经从地上起身,乐声继续,柳今言站在其中翩翩起舞。 程子墨从侧方走过去落座,就见柳今言又幽幽转来,提起酒壶给郑褚归满上了一杯,随后在边上拿了个空杯子给自己也倒满。 她一手拿着一个酒杯,一个送到自己嘴边,一个送到郑褚归的嘴边,呵气如兰,“奴家给大人赔罪。” 程子墨捻了颗花生米,笑着看柳今言。 郑褚归抬手,覆在柳今言白嫩的手背上,带着她的手将酒喂给自己,倒是十分纵容的模样。 柳今言将酒一饮而尽,与其他舞姬将乐曲舞完,随后郑褚归就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得了宠的美人这时候倒是拿乔了,不愿过去,娇声道:“大人,还有两支舞呢,我们为了今日给大人们助兴,练了许久,若是不看我们岂不是白费功夫?” 说话像撒娇一样,郑褚归满心喜欢,点头道:“那便接着跳。” 片刻后琴音继续,丝竹管乐不绝于耳,屋中弥漫着别样的芳香,所有人在欣赏美人舞姿时喝着酒,沉溺其中。 程子墨喝得不多,举杯频繁,但是每次都只喝一小口,装出了微醺的模样。 一曲接着一曲,时间飞快流逝。郑褚归本看得迷醉出神,感觉到原本被撒了酒的衣衫浸湿了里衣,贴在肉上泛着凉意,十分不舒坦。 他转头对程子墨道:“去取衣裳的人还没来吗?” 程子墨身子一僵,马上赔笑道:“这些下人也不知怎么办的差事,我这就去看看。” 谁知郑褚归却道:“你不必去,让迟羡去。” 迟羡应声而动,虚行一礼,“属下领命。” 程子墨手脚发麻,后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时间比计划中的要更少,而且他也没料到郑褚归会在这时候出言阻拦,派遣了迟羡前去。 他不知道是不是郑褚归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还是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将计就计的局。 程子墨不敢抬头去看郑褚归,怕他从自己的表情里看出端倪,只道:“哪里能劳烦迟大人……” 郑褚归在此时打断他的话:“让他去。” 程子墨心中开始慌乱,强作镇定,悄悄用眼睛观察着郑褚归的神色。先前他们在计划的时候早就打算得很仔细,若是计划败露该如何应对,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让程子墨提心吊胆,心跳如雷。 倘若真要是让迟羡去,那么邵生没去寝房取衣裳的事情就会败露。若是他运气不好正与迟羡撞上,怕是也没命活了。 迟羡杀人向来只有一刀,顺着最脆弱的咽喉割过去,快到人反应不过来,瞬间毙命。 程子墨心乱如麻,正想着如何应对时,却突然听见瓷器摔在地上发出的刺耳声响,紧接着就是人们的惊呼声。 再一抬头,就见柳今言竟然不知何时打碎了一个酒壶,满地的碎片。 她双腿一弯,竟直直地跪了上去,将身子伏低贴在地面上,扬声道:“大人,民女今日有一要事要禀报。” 堂中在瞬间寂静下来,乐声止,人也不再说话,所有人面对这种情况都瞠目结舌。 郑褚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一二,当即沉下脸,“你想说什么?” “民女今日要揭发官官相护之下的丑事,许多年前泠州当地官员就伙同民间组织拐骗幼女,再以高昂的价格买去游阳,这种交易持续多年,游阳的大部分舞姬都是从寻常人家中被拐骗而来。”柳今言掷地有声,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铿锵有力,“大人是刑部尚书,掌天下刑案,今日民女拼死也要将真相揭露给大人,还望大人能够主持公道,解救那些被拐骗的女子。” 众人吓得噤声,瞪大了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舞姬跪了一地,吓得浑身颤抖着。 郑褚归更是脸色黝黑,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沉醉之态,冷冷地盯着柳今言,“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乃是死罪。” 柳今言道:“民女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是污蔑。” “口说无凭,你证据何在?”郑褚归道。 柳今言说:“民女尚无证据。” 郑褚归猛地一拍桌,发出“砰”的巨响,“那你空口白牙的,凭何让本官相信你?!” 柳今言沉默片刻,在此时缓缓将头抬起来。 她连续跳了许久,雪白的脖子上出了细汗,丝丝缕缕的发黏在脸颊和腮边,依旧美丽。 只是双膝跪在碎片上,血染红了衣裙,相当刺目。 她神色平静,抬眸望着郑褚归,语气不复方才的激烈,慢慢趋于平缓,“你当然不会相信,因为你便是这组织的推手之一。” “放肆!”郑褚归大喝一声,“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污蔑本官,我看你是找死!” “郑褚归,倘若你真的问心无愧,又怎么一张口就定论我是污蔑?”柳今言冷笑一声,目光如锋利的刃,带着浓烈的恨意直往他身上刺,“你以为权柄能够遮天,却不知罪恶之下总有人愿意站出来,将一切公诸于世。” “你作恶多端,以权谋私,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拆散了那么多家庭,当真以为能够一辈子高枕无忧吗?!” 柳今言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凶狠,像是再下某种诅咒一般,死死地瞪着郑褚归,“你的报应便是今日!” 郑褚归大怒,拔声高喊:“来人!将她拖下去!” 与此同时,柳今言猛地起身,被刺破的双膝好像并没给她的行动造成什么影响,身形快得惊人!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巴掌大的短刃,如飞蛾扑火般,猛地扑向郑褚归,刀刃直指他的咽喉。 郑褚归在瞬间吓出了冷汗,惊慌地往后仰身想要躲闪。 眼看着刀刃快要刺到他的面前,迟羡却更快一步,身形一闪就来到郑褚归的面前,腰间的长刀在刹那间抽出。 只见鲜血飞溅,柳今言的肩膀被刺中,衣裙划烂,鲜血奔涌而出。 程子墨在这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将震惊的目光投向迟羡。 柳今言吃了一刀,却仍没有放弃,将手中的短刃换了只手,再次纵身扑上来。 “不要!”程子墨嘶声大喊。 下一刻,迟羡冷漠的刀刃就从柳今言的脖子划过。 雪嫩的脖颈看起来极是脆弱,锋利的刀只轻轻一划,血液就疯狂喷涌而出,将郑褚归喷了满身。 柳今言捂上脖子,再没有了第三次扑上来的力气,整个人倒在地上。 惊叫声在屋中响起,所有人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六神无主。 柳今言的血流得很多,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在地上堆积,染红了她的衣裙,她的长发,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了绚烂的红色,像是盛开在雪地里的花朵一样,如此明媚美丽。然而这样极致的美丽过后,很快就会迎来衰竭枯萎。 她死死地瞪着郑褚归,用尽全力说出最后一句话,分明咬牙切齿,恨入骨髓,发出的声音却像是低声喃喃:“你不得……好死……” 屋中顿时兵荒马乱,乱成一团,郑褚归也失了神,再也不惦记取衣裳的下人为何还没回来,大怒着质问柳今言身上的刀究竟是如何带进来的,为何没有搜查,不由分说地喊人捉拿程子墨。 柳今言的耳朵却像是瞬间失聪了,什么都听不见,只剩下了安静。 她将视线收回,惶惶落在一盏灯上。 是明亮,温暖的火焰。 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逝,仿佛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忽然在想,纪云蘅此时是不是在看她的信呢? 柳今言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人,这些话她甚至不敢当面对纪云蘅说。 因为她怕一旦说出口,她就会产生眷恋,退缩,被那些她不舍的东西牵绊住,从而不敢做出这些事。 长命锁是她偷偷拿走的,当时看见母亲认下了纪云蘅身边的婢女,说不伤心自然是假的。她知道母亲并没有把别人认错成钰钰,只不过母亲这么做,是在心里打算放弃寻找她了。柳今言被困在游阳太久了,她早就找不到回家的路,身边也没有朋友,来来往往都是那些被贱卖的,被活生生折磨死的,被打断了脊梁骨从此变成软骨头的女孩们。 她们死了,还会有无穷无尽的人填补上那些空位。 柳今言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奈何纸短情长,写不下她午夜梦回时,想要回家,想要再见娘亲一面的期盼;也写不下那些没能与母亲道别,没能对纪云蘅说抱歉的愧疚。时至此刻,柳今言的很多想法都消散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够亲手杀了郑褚归,也没有机会再看到邵生是否偷到了文书,能不能将郑褚归扳倒,彻底捣毁那些拐卖组织,释放将要被活埋的那些女孩。 她是不是也成为了英雄,而后被人铭记。 她预料到了自己的死——这是必然的结局,她想要手刃郑褚归,不管计划有没有成功。于是柳今言在信中央求纪云蘅能够隐瞒这些事,不要告诉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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