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就着酒壶饮了一口酒,细碎的酒液带着足够抽丝剥茧的能量,让他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最细嫩的皮肉交给另一个人。 “然后骂我,生而克母,必有殃灾。” 一个从小被父亲养大,拿着山河万里告诉他未来一切都是他的人,斥责他继承人……生而克母。 这是多么狠戾的一句话。 而秦昭明从来就是能够在昌平帝面前说软话的人,更何况这话对一个从小失去母亲的孩子来说太过恶毒,他下意识回顶:“给你做妻,才算殃灾。” 父子之情究竟算什么,秦昭明现在都不明白,幼时他生病时父皇彻夜难眠是真的,等他长大后百般揣测也是真的。 他幼时被抱在怀中登上御座,百官反对也于事无补,父皇说,天下就应该是他的,早一些坐上又有和不可。 此后几日,秦昭明本想服软,却见昌平帝将他收藏多年连秦昭明这个儿子都还能一观的画像赐给秦旭。 将他娘的画像,给秦旭,这不就是明摆着羞辱他吗? 而秦旭用这幅画让他腹背受敌,尽情羞辱,而后流落民间。 他被打断了腿骨,两条腿有不同程度的伤,双手被缚,整个人被蜷缩在笼子内,闭塞的身躯都僵硬,感受不到存在,每一日等待隔着缝隙滴进来的水,借此来估算时间。 像野狗一样乞食。 拼尽全力长大被束缚住的嘴巴,在密闭的空间内仰起头努力吞咽。 秦旭想用这来羞辱他,想让他再也回不去京城。 可殊不知,他以前还有理智还心存眷恋,等他回到京城面对昌平帝对秦旭的惩罚闭门思过,而 后怕他这个太子一家独大,又开始扶持新的皇子时格外平静。 人早就疯了。 唯一能够让他控制住自己唯有薛闻的仁善。 他对父亲……已经没有了期待。 而现在,汤则镇将他母亲的画像送过来。 不必去猜测汤家的来意。 秦昭明就是……在握着这画匣的时候,头一次出现了忐忑和犹豫,他害怕,自己的母亲也是怨恨着,恨他夺走了她的性命。 没有人会甘心去死的,他是母亲的孩子,但同样是寄生在她身上的累赘,是杀死她的罪魁祸首。 清洌的嗓音伴随着酒液断断续续,他惯会在薛闻面前佯装柔弱获取可怜,可如今他缓缓开口,抬头望着自己母亲的塑像那么的委屈胆怯,如同幼时被责怪后的孩童。 薛闻想,太子殿下一定不知道他此刻的眼神有多希冀,多么期待她能够反驳。 “不是的。” 她夺走他手上的酒壶,含笑看着他—— “本朝皇子早就定好以日为单字排行,唯你一人另外。” “有没有可能,你的名字……本身就包含着皇后娘娘全部的爱意?” 她声音喑哑,轻柔地安抚。 月亮主动地到了他的怀里,如同安抚小孩子一般,字字句句地告诉他:“君子万年,介尔昭明”(1) “她是这样地爱着你,从一个名字里,倾注了她所有的爱。” 秦昭明身边并无可以相信的人,外家有自己的心思,父皇并未他一人的父亲,唯一可做慰籍的母亲早就离开。 而今,唯有一个薛闻。 太子殿下听着,视线缓缓下落,落在被薛闻裙摆下掩藏的蒲团。 蒲团……原先只有一个,但好似从他回到京城的那一刻开始就准备了第二个。 原来,他也是这样期待,薛闻霸道地来到他的世界。 当权者不能泄露软弱,他更是格外要强,唯有早就见过他落魄、救他于水火的薛闻能够让他剥开坚硬的外壳,宣泄真实的情绪。 - “那你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么?” 他直勾勾的盯着眼前人,忽的问出口。
第五十五章 随着年纪和太子殿下相差无几的彭城郡王还有北平郡王开始参政, 所属外家势力纷纷热切。 汤家近些时日格外低调,连太子殿下连同京兆郑氏做出的改变都只有汤则镇的儿子在反对。 家主汤相反而十分平淡,连同派系一干人等不肯轻易冲锋, 甚至有些外姓官员从此处看到了利于他们之地。 秦旭着急忙慌到汤家后院的时候, 正是申时一刻。 汤则镇一身短打,穿着寻常百姓用的粗布麻料, 腰间束着拼凑出的裤带,正在园子里给菜地浇水。 小厮们从井里挑出水来送上, 他拿着葫芦瓢慢条斯理地舀水, 洒在已经有小腿那么高的菜叶上。 泥土沾染了他足上连云锦制成的鞋履, 污泥从鞋面上分外刺眼, 可整体来看那些微末细节处的不对劲已经被冲淡。 单看眼前这个场景, 谁能分辨出来乡间种田的老翁和权倾朝野的外戚宰相? 秦旭气急败坏从外头到来的时候,先雷声大雨点小地叫唤一声:“二姥爷, 你怎么就爱在这种地方?好好地弄我一鞋的泥。” 慢慢扶着腰直起身的汤则镇看他一眼, 鞋面根本没有什么痕迹,怕是从踏足这里的时候就开始哀嚎, 嫌弃土地脏了他的鞋底。 “要不进来, 要不滚出去。” 说完话的长辈紧接着开始浇地, 仿佛这片土地上诞育的幼苗是天大之事。 小厮无声离开, 秦旭这才满怀委屈地说:“二姥爷为何要将那个画像送回去!” “那分明是牵制秦昭明的最大法宝,分明是秦昭明失去父皇宠爱的凭证!” “连自己亲娘的画像都被父皇赐给我, 他还有什么能耐?”说着说着, 本就是强装出来的委屈化为亲人背叛后张牙舞爪的怒气。 汤则镇并非只是他的二姥爷,而是他后头势力中顶梁柱一样的存在。 连秦旭自己都知道, 汤家即便现如今如日中天,无外乎还有汤则镇在把持而已, 而他那个表舅,简直就不像二姥爷亲生的。 要不是仗着年纪大,母族出身世家,哪里轮得到他那个东西来当宗子。 说远了,总之,他绝对不能承受汤则镇对他的失望,而昌平帝罚他面壁思过已久,宣召他进宫也丝毫不提放他出门一事,百般讨好却难得笑脸。 他怕,他怕汤则镇也不管他了。 “你怎么知晓的?”汤则镇挼了挼土壤,而后拔出一棵混杂其中的野草,抬起头来分了他一个眼神:“太子回礼,是不是送你那里去了?” 秦旭脸色一白,不打自招。 “那老身再猜一猜,太子送的,是一座靠山石?” “您怎么知道?” 汤则镇看着阿斗差一点被气笑了,他书房摆着的那座丑陋粗鄙靠山石,究竟什么意思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偏偏靠山石本人一点都没有领会到。 连太子给他送新的靠山石,来“劝”他改换门庭了,这人还在二舅姥爷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罢了,卧龙先生一辈子都没有嫌弃过阿斗,他又何必厌恶自己的亲外孙。 “那东西放在手里只会让本就疯狂的太子殿下将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留着是一个派不上用场的祸患。” 当时昌平帝赐下这幅画,便是要让这两个人厮杀起来。 “太子回京,没悄悄派人把你杀了,我都天天烧香拜阿弥陀佛了。”冷眼看一眼不争气的东西。 秦旭被吓得捂脖子,结结巴巴说:“不可能,他不敢的。” “你都敢,他凭什么不敢!” “这是斗争,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你当这是后院争宠?” “现在他正麻烦缠身,交出这个东西求和正好拖延时间,你现在要做的便是要好好地让陛下知晓你是一个孝子,你是一个不会对他产生威胁的好儿子。” “剩下的,你就交给二姥爷就够了。” 秦旭理解中只有几句话,现在担心秦昭明发疯,所以要先安抚他,当务之急是讨好父皇。 而二姥爷还愿意教他这件事让他格外庆幸,忍不住想要证明自己:“秦昭明这算自掘坟墓,现在所有世家都在背后骂他,若不是前头还有那个不安于室的贱人还有郑云起那个老匹夫顶着,只怕先死的只会是他。” 他轻咳一声,唤来十几个小厮侍女们。 两个侍女搀扶他走出耕地,一个侍女将崭新的苏荷绸制的鞋履放下,两个小厮跟在后头为他脱鞋换鞋。 而此期间,汤则镇只稍稍动了一步,展开手臂,便有所有人将他外头的短打给更迭下来,露出精致的里衣,在外罩上香云纱制成的广袖长襦。 汤则镇也是这样想的,他不明白为何太子要做吃力不讨好之事,得罪世家,甚至连他背后最大的依仗乔家也跟着受池鱼之祸。 那些寒门平民……有什么用? 他们秦家的皇位都是靠世家才得来的! 秦昭明聪明,但又太自作聪明,读书会让人想得多,若是人人都读书,都想要考科举,地里的庄稼谁来种?劳役谁来干?征兵谁来干? 只有百姓不知晓自己过得不好,那就是过得好了。 何必劳烦百姓寒门,离开他们祖祖辈辈喜爱的大地,去往根本不欢迎他们的是非之地。 若是仁德之君,不仅应该抑制百姓的知识还应该断绝寒门靠举孝廉入朝为官。 重用世家察举互荐才对,只有世家血脉才是最高贵的,而百姓读书是最无用的。(1) 他眸 色一垂,看向秦旭,点拨道:“坐山观虎斗便够了,有些事把握住时机,才是最要紧的。” “免得,如同我这双鞋一般,深陷泥潭。” 他说着,将那双鞋赐给小厮,小厮喜不胜收地连连磕头感谢,而两个达官贵人这一刻思绪对在一起,都在嗤笑只要略施小计,这种卑贱之人就感激不尽了。 若让他们读了书,那岂不有了多的心思? - “我未曾见过她,但李娘娘说,我娘是最和顺不过的一个人,不会争不会抢。” “连外祖都说,当年若非族中只有她年纪合适,否则断断不会选她进宫,一个只把帝王当丈夫,还身体孱弱的小姑娘,送进宫都等于送命。” 薛闻抬头,看着白玉雕刻的菩萨塑像,端坐莲台,慈眉善目,手掌拈花一笑。 好似越过岁月时间,那位还没有成为母亲的小娘子,也是这样含笑看着她的丈夫,期待着她的孩子。 而秦昭明说到这里猛饮了一口酒,酒壶随着激烈的动作迸溅出许多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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