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薛闻孝心这件事, 是打心眼里有的。 看着佟卿仪如同菟丝花一般, 联想起已经在朝堂上扶摇直上的女儿若也这样同自己祈求,只要稍稍这么一想, 就大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他认为陛下绝对不会允许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嫁给太子, 妾身未明便要一辈子当个有名无实的“朱虚侯”。 这还不得求到他这个爹头上? 不过当时他做得有些过了,只怕太子知晓了也会怪罪, 这个头还得他这个当爹的先低下。 但一想到能成为皇族亲贵,皇亲国戚……不过就是低低头而已, 有什么大不了的。 让他低头的不是没用的女儿,为未来的太子妃,是大安未来的皇后,只要有了他的扶持还有薛家的名声,这一切只有一步之遥。 毕竟——养女儿,就是要这样的用处。 而没想到薛闻这么一个看着老实的,把自己卖上最好的价钱。 - 薛闻的侯府并非原地建立,而是礼部将早先抄家后的宅院为她腾出,再有匠造府修整。 经历了从事件发生,到事件尘埃落定,到现在终于能够搬迁。 当然,府中陈设她自己也给予了意见和喜好,在规格之内做到最喜欢的模样。 即便知道按照秦昭明那个眼里离不开人的样子或许不会让她在外头久住,但这个府邸不一样。 这一处地方,好似她在京城终于有了根。 不是女儿会被“送”出去,不是妻子,一辈子都只是借居。 这里是属于薛闻的地方,除非她死,这一处就会和她共存亡。 就像她当初愿意冒险做首当其冲的马前卒,她要保证,即便失败,她也要真真切切地好好 活一次。 而搬迁温居这事儿,虽说薛闻不爱大张旗鼓,但气氛烘托到这里了,总要给京城世家勋贵们一个探听虚实的机会。 修得整整齐齐的常青树在院中矗立着,后花园内假山林立,瀑布潺潺,活动的流水内点缀许多小锦鲤。 正是牡丹花期最旺盛之时,最鲜亮的茜素红,孑然独立的青龙卧墨池,略微带着点浅粉的贵妃醉,几抹颜色的渐变摧枯拉朽,一路燃烧绽放着。 那灼灼的颜色配上晴空天色乘着细白绵软的云船,正是一个好天气。 世家勋贵联袂而来之时无不都怀揣着试探薛闻虚实的意思,京兆郑家第一个响应,东宫在幕后支持,但两股势力究竟对这件事支持到什么地步? 薛闻早先在东宫收到过好几次书局遇袭、火烛燃烧的奏报,他们都知道这并非巧合,只是世家在找不到她之后先在书局上试探。 现在,终于有了这么个机会。 作为主家在门口迎来送往的竟然是郑云起的堂侄,官制从三品的礼部侍郎。 不要觉得从三品的官制有些低,世家嫡系子弟太没有,要知道这可是实打实有权力的官位,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勋”和无权无势可以花钱买的官都不一样。 更何况京城派系中并不算郑家的大本营,他们也并未像其他世家一样一股脑儿往京城里钻。 他们的大部分子孙的官制还都在“京兆”,那个临近被匈奴夺走的燕云十四州的前朝古都,如今的“北、京”。 而让这样一个年近不惑之年的人物,来迎接年纪都差不多和他一般大的人物这算是安排上最妥帖的一处。 进来的人暗暗将薛闻这个人的重要性又靠前了些。 他们之前一致认为,这个“发起者”的角色必定是个废棋,就像生手初学围棋之时在先下天元一样,废了。 但奈何人一直缩在东宫不好动手,而今日看着京兆郑家这个模样,竟然是旗帜鲜明地要做违背祖宗之事。 若是太子殿下今日也来了,那关于未来,他们要好好想一想该要改换门庭,还是……最坏的打算。 没有人可以允许坐在上方的那个人对自己的厌恶。 这就好比将脖子一半放在了屠刀之上。 就如同前朝末代君主先拿京兆郑家开刀一样,京兆郑家穷途末路将家中嫡系血脉携带书籍、秘法、传世之宝投奔大安太祖皇帝,其余世家调转风向暗地谋划。 那个坐在御座上的家族,好似早就忘记他们的江山是靠谁得来的! 只不过这一次,京兆郑家甘愿自甘堕落做皇室的走狗。 若真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们怎么不能再次团结起力量来。 废太子。 换上他们喜欢的天子,可比改朝换代容易多了。 - “御史大夫孙山言贺赠如意羊脂白玉头面一幅,妆花锦缎一百匹。” “中书省台务王岩贺赠三尺白镜一张,玉带芙蓉脂粉铺一间。” “……”送的都是一些摆在台面上的面子货。 这些东西可以用来哄妻子开心,哄女儿高兴,但用这些来为朝堂同僚送礼,怕是不妥当。 不然怎么不见他们给自己上峰,给自己老爹送礼也送镜子和头面? 在面子上最精细的世家勋贵可能不知? 恐怕每一份礼都表达了最直接的心意,本就是眼中钉肉中刺,又因为是女人好似找到了最直接突破口。 不过薛闻也不是没有什么发现,这些算不上德高望重的族长却也算得上当仁不让的家族二代的人在见到她身边没有出现太子之时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们也知道这事会惹怒太子殿下。 原来,太子殿下这么威风凛凛啊? 薛闻这么想着,也就这样问出口,外人只瞧着她宠辱不惊地朝人回礼后和身后戴着面具的侍卫含笑耳语。 后面那个侍卫遮住全脸的面具上纹着凶猛的狼王图案,可凶猛了,可怕得很—— 也就是在听着薛闻取笑的时候挺了挺胸膛,而后冷冽的眼神环视诸多世家子,在场众人无不打了个寒颤。 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姗姗来迟,迎宾的小厮面色为难,但终究还是将人放了进来。 薛闻视线没有错过那一抹熟悉的人影,脸色笑容一瞬间僵硬,而后在谁也没有注意的时候恢复正常。 宾客太多,这两人的到来根本不能引起任何注意。 更何况他们的试探还没有完,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他们又自相熟识,又想要试探薛闻的深浅,于是在宴席交谈上,有人酒过三巡仗着年纪站出来,大声喊着:“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背祖忘典的小人行径?” “实在让人不齿!” 从这些人一开口之时她就已经杳不可闻地挡在那戴着面具的侍卫面前,除了看起来身量劲壮又格外神秘以外,和普通的侍卫没有任何区别。 眼见声音之大,让所有人侧目,那人还正经做了个揖,不过没事总不至于让他一个人唱完这段戏,紧接着便有人附和说道:“是啊,真让人不齿,不过也正常。”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不欺我。” 众人哄笑起来,有些自恃身份倒是没笑,却也看着宴席中央的薛闻。 薛闻没有穿戴大朝会时候的朝服,只身着一件鸡心领上衫,下裙坠十八破群,珍珠制成的衫裙随着裙摆缓缓流动,像春日盈盈露珠,只在头上戴了侯爵金冠。 当然,貌美与否并不重要,穿着什么也无所谓,毕竟身为政、敌,他们不会因为她穿得好看就网开一面,不会因为她分外柔弱就高抬贵手。 这是战争,杀人不见血的战争。 那说话的人也一同看过来,作势要掌嘴的模样,朝着薛闻赔礼:“瞧下官这话说的,可断没有辱骂淮阴侯的意思。” “谁不知道淮阴侯……” “谁不知道淮阴侯辱没祖宗,罔顾祖宗礼法?连家族传承出的东西都会给平民百姓用?若是你祖宗在世,恐怕这种后辈必定直接掐死。” 薛闻脸上笑意不改,她应对这样口诛笔伐的征讨有很多经验。 只不过由往常的女子换成了男子,甚至她还因为上辈子碍于“孝道”,这辈子竟然还能还嘴而有些感动。 这里没有一个人比她年纪还小,但她再也不需要尊老、含孝了。 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对于“弱者”的禁锢,而和他们同一个高度的人并不需要遵守这些。 他们还欲说些什么,薛闻也有心放纵,正好他们的计划一环便是想要看看宴席最中心,但一直没有开口的汤家宗子和琅琊王氏子弟的态度。 但恰这是,迎宾的郑侍郎再遇难题。 ——“曹国公到,贺赠赤金多宝镯一只……” 后面的贺礼唱词都不用听了,只听前面这一个就足以让宴席上好几个人脸色一变。 而在这时候到来的沈今川好似并未知晓有多么不合时宜,他远远行了一礼,却近乎贪婪地凝视着薛闻的身影。 - 薛闻没理会这人又想要发什么癫,只略过一眼他身上没有为妻戴孝的衣衫拧了拧眉,而后看着这些人,最后将他们的质问全部梳理完毕。 等到了最后,年纪最长的汤家宗子,南王的舅舅也开了口:“有想要史书有名的办法多的是,可上一个哗众取宠的蔡侯纸究竟是何下场,想必朱虚侯也应该听过吧?” 蔡侯纸,让造价昂贵“南公纸”不再垄断,反而用贫贱之物改良,惠泽民生,但蔡侯死于政斗、死于服毒。(1) 如同上辈子那个郑姓子弟亡故一般。 ——世家的东西只有世家能用,而农民只配种地、寒门只能做门客,这是世家刻在骨子里的骄傲。
第五十八章 沈今川身形好似消瘦许多, 士人宽大的长衫罩在他身上多了几分清俊,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他精神很好。 若非他身上颜色大多用的玄色 , 又在衣袖处用白色做点缀, 一身充满着沉稳冷调的颜色,恐怕人都不会想起来, 眼前这个人刚死了传闻中恩爱多年的妻子。 连孝期都未过,就已经爱俏起来了。 宴会在主院, 经过各方特意交代, 主院修葺得极其开阔, 淡淡的阳光不冷不热。 做壁画神仙打扮的舞者在手臂上套着精致的金钏, 腰间佩戴着数不清的银铃铛。 身旁另一位舞者美髯温润, 一旁的八位琵琶手弹奏下的鼓点越来越细密,舞者的脚步越来越急。 最后, 一个托举, 好似引领着七彩云霞的神妃仙子,在她舞动之间, 清脆的铃铛上和手臂上环佩着的七彩披帛随着风流动, 如同绚丽的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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