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 这二位是她专门从梨园选的首席, 偏偏这些人都不懂得欣赏,算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而且还是给熊瞎子。 薛闻在被口诛笔伐之时还有心思观察旁人, 将一切尽收眼底,等她自己反应过来, 也觉得唏嘘。 毕竟上辈子她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眼光之中,希望旁人能够对她满意, 为此即便受些委屈也无妨。 她上辈子弥留之际才想明白,她上辈子一直在“利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而现在,顶级世家骂她不遵理法,外戚功勋责她牝鸡司晨,士人养的门客写诗讽刺她贪慕声名,她在事件中心,却只想发笑。 因为这些权贵并没有多大的魅力,甚至现在对她破口大骂,都只是因为他们的“东西”,被她分给了寒门百姓。 她不再是“利他”,而是“利己”,所以这些人总算将她真真切切地看作一个人。 她身后,那个被面具遮盖住的人是她最忠诚的护卫,即便按照他们的计划这个人不应该出现,才能做出太子殿下关系暧昧的模样,但这个人依旧会守在她的身后,就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 而薛闻也丝毫不怀疑,一旦有任何危险,这个身份比在场所有人都尊贵的皇族继承者,会毫不犹豫地挡在她面前, 一如往昔。 就像她现在感受到身后压抑的杀意,为这些世家派出来的马前卒而感到默哀。 但薛闻视线从一众说着说着把自己惹生气的老者中,注意到薛侯在人群中没有任何存在感,身边带着帷帽算是清新脱俗沈今川起身,张口好似要为她分说的模样,她赶紧不再犹豫,立刻开始行动。 先不说沈今川这人万一节外生枝引起更多的事端不好控制,再就说她身后…… 她身后这人本身怒火已经在临界点,但因为“长远计议”所以必须忍耐,但这人什么时候委屈过自己,从他手掌紧紧握住刀柄,没有一个松懈就知道他现在的心情。 更不用说,还有沈今川。 沈今川是个癫人,什么事儿都爱大声嚷嚷,太子殿下本就不待见他,上次还因为吃醋所以拉着她在百官经过的夹角之下…… “诸位大人既然说完了,那不如我来说几句?” 说话的几个各有算计,但最终要看的是汤家态度,但说话这种事,要的就是一个气焰,谁说得声势浩大谁就占优势,薛闻才不等他们统一意见与否,直接开口。 “先前南公一家独有造纸之技,纸张昂贵,直至蔡侯改进造纸术,更将造纸一门技艺公开。” “至此,诸位家中才有了造纸技艺。” “而印刷之术,分明百家心照不宣,怎么我做出这等忠于陛下,惠于百姓,用于家国,更能用于百家之事,缘何诸公如此不忿?” ——毕竟,造纸技术就是因为公开了你们才能有的。 “这怎么能一样?!” 台下一个人下意识反驳,将他们最大的不忿没有任何演示地暴露出来。 这怎么能一样? 几百年前蔡侯改进造纸术,不再使用珍贵的材料也能做出来只能算是好处,但这种好处对于世家来说根本没有用。 世家要的是独一无二,要的是金尊玉贵,但技艺公布世家开始钻研,此后“南公纸”不再垄断,带着花纹的琅琊纸,肌理雪白的兰陵纸,泛着紫色云雾的苏子纸…… 造纸之事是他们的祖先从别人兜里拿钱,现在薛闻这样干属于从他们兜里给旁人拿钱,甚至还跟那些浊物说:“看见他身上的衣衫玉佩发冠了吗?只要你有本事,这些东西全是你的。” 更何况,印刷技艺不同造纸术原先被南家垄断,印刷技艺早有百年,世家自家通婚,儿子娶儿媳,女儿嫁女婿,看一眼:“哎,你家竟然还用抄书?” 各家皆有自己的法子,就是捂着不让“旁人”知晓而已。 这个旁人,便是寒门百姓。 这谁能服气? 但薛闻没想过让人服气,更没想过三言两语就把人说服,世家要的是说一不二,是把持朝堂,是愚民之政,是一家之言。 不应该这样。 跳舞的舞者都已经退下,琵琶曲小弦切切如私语,如耳边呢喃,却也因为双方的对峙而显得声势浩大。 “这怎么不一样了?不都是利于大安之举,本官初涉朝堂,若有不足之处,今日还有御史台的前辈在这,净可以上折子状告。” 热情、礼貌、一问三不知。 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就已经懂他们身在朝堂秘不外传的知识了。 薛闻随着他们的视线一同看向汤家宗子,在她的角度看过去正好隔了一朵盛放的火炼金丹,碧绿的厚叶子堆叠在一起,像骤然从灌丛里钻出来的蛇居,枝头热情奔放生机勃勃的花朵都像是蛇吐出的信子。 随着两人目光相接,那蛇正在远远地瞧着她看,好似蓄势待发要冲上来咬她一口。 薛闻没有任何惧意,甚至觉得这场宴会格外畅快。 回应汤家宗子的结果是微微歪了歪头,甚至还端起酒杯冲着那边示意,好似在说—— “我就在这。” “等你们行动。” - 薛闻一直察觉到一道眼光如影随形,却又并非恨意,而是一种很微妙的情绪。 但今日需要她自己独立面对,需要她站在台前做好一个正中天元的棋子。 上辈子科举改变……太快了,快到她怕秦昭明的政权不稳,怕到每每想起都心惊胆战,当年匈奴再犯,朝堂内有细作,是不是就是世家的反噬? 慢慢来不着急,她已经不愿意稀里糊涂地随波逐流,未来的一切还犹未可知,一切皆可改变。 而她的信心,就来自她做出的第一个改变。 这个,一直在她身后支持着她的人。 但视线落在那一对身影的时候,还是停顿了一下,而后说着:“我先去见见他们。” “姜遥会跟着我,所以……” 秦昭明注视着如同烈日璀璨的眼睛,终究没有让她为难,轻轻点了点头。 看着薛闻的身影在视线里缓缓离开之后,那双温柔缱绻的眼睛在注视到那个黑白相间的人影之时一下化作冷意。 长长的亭台长廊上缠满了绿色的藤蔓,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叶落在人的脸庞上。 薛闻没等多久,后面就传来了声响:“匠造司那边怎么做的活计,这亭台上怎么能种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莫不是嫌弃你没有家世傍身,这才欺辱你?” 迎面而来的壮年男子,便是今日带着佟卿仪一同赴宴的薛侯。 不,此刻有两个“薛侯”。 小薛侯愿意给她的亲生父亲换一个称呼,譬如他 的名字薛光耀。 面对薛光耀的指指点点,薛闻心里格外平静:意料之中。 不论她走到什么位置,这人眼里也只有她能够派得上的用处,还有能不能听话这两个标准。 “这府邸的大小细枝末节都是得了我的允许才动工的,你若是觉得不好可以不看,可以回家改,但请不要在我这里指手画脚。” 佟卿仪还没从今日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听到薛闻反驳瞬间下意识说道:“你这是怎么对你爹说话呢?” 嗯,这也在意料之中。 还没等薛闻回话,一旁的姜遥就已经忍不住了:“爹?哪里有爹?难不成但凡是个男人指指点点的都要叫爹了?” “我们薛侯封地朱虚,你们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薛闻,你身边都是些什么人,现在都敢让你不认家里,不认爹娘了吗?”佟卿仪多年生存法则,绝对不惹看起来就不好招惹的。 于是她十分聪明地没有和姜遥对阵,反而来质问薛闻。 倒是薛光耀被姜遥这一句称呼薛闻的“薛侯”给唤回了一些理智,打量了人一眼问道:“姑娘是……” “四品东宫舍人,加封太常寺少卿。”她给了薛闻一个眼神,好似在说交给我放心吧。 而后朝着两人微微一笑,好似十分宽容,眼底的幸灾乐祸却怎么也藏不住。 “姜少卿,敢问下官可以同女儿说几句体己话吗?” 姜遥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薛闻拦住,她要见他们就知道横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必须要说清楚,否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看着那双坚毅的眼睛,姜遥细细观察许久,确认她是真的下定决心后这才后退一步主动让出了位置。 而两人的眉眼官司被薛光耀尽收眼底,对自己女儿的地位也好似胸有成竹。 但眼见姜遥还是紧紧跟着不放,让他心中有些不快。 但不快归不快,事儿还是要干,他那张算不上丑陋却也积攒了岁月的脸庞上挤出一个虚伪之极的笑。 在薛闻看来,他的笑容里充满着带着目的的粘湿阴潮,就像毒蛇张开嘴吐出蛇信子,在蛇看来分外友善,在人看来却只会觉得不适。 “原先传出来一个名字,爹还不敢认,直到那一日大朝会见着你才把这颗心给搁肚子里。” “但那时候人多,爹怕给你耽误事不敢和你相认,这下尘埃落定爹带着你娘忍不住想要来看看你好不好,你可千万别怪你娘。” 阳光透过叶面照了进来,拂过他说话时张合的下颌,像给他这个人的面具弄了一条裂缝。 “你们不是要逼死我吗?怎么这时候还来担心一个已经死了的女儿?” 她声音淡淡,却在谈话中已经被薛光耀牵着鼻子走。 “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长辈说小孩子几句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是你爹的嫡亲血脉,真有什么便是打死你也不为过。” “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你什么都不知道。” 便是佟卿仪再傻也知道自己女儿如今今非昔比,用处也比嫁给沈今川大多了,眼见薛光耀那里不好开口,她便自己来分辨。 这是她的女儿,她比谁都清楚女儿多想要拯救她…… 即便脑海里浮现起薛闻当时悲哀的模样让她有一瞬间心虚,转念便想起来谁让薛闻当时没有说明白,也不能怪她这个当娘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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