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闻用力到手腕发着颤, 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剑尖指在沈今川脖颈脉搏处。 盘旋了一日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蜿蜒, 最后横落在泥土中:“沈今川, 你若是再说一遍你钟情于我的胡话,我就立刻杀了你!”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之人, 还敢在这里信口雌黄。 甚至……薛闻最怕,沈今川说得是真的。 “阿闻……我没有骗你, 我是真的心悦你。” “上辈子一切都是因为薛阮阮,是她骗了我,让我对你心存芥蒂,让我一直认为你是觊觎姐夫贪慕荣华的女子。”沈今川说着身形弓起,那双在薛阮阮生前爱得不行的眼眸如今谈论起她来充满厌恶。 他是世家典型的清俊长相,被金玉簇拥着,善于附庸社会给予的阳光,并为人落下偏见。 就像梅兰竹菊是四君子,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茉莉油头粉面不正经,杏花短暂没有好结果,牡丹雍容华贵,芍药东施效颦…… 他在了解这个人之前,就基于其他人的平静为这个打上标签,而薛闻被打上的标签便是“心机”、“贪慕虚荣”、“阴险”。 往后多年,永昶帝继位,世家勋贵无不胆战心惊,但就是薛闻,那个他们全家上下都在背后说上不得台面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人撑起整个国公府的迎来送往。 连他最挑剔的嫡母和生母两个人都无法对着薛闻说出半个不字。 更何况是他。 好不容易等到永昶帝死了,他才有心思抛去偏见沉下心来好好地看一看,原来那个穿着朱红衣裙在风中飞扬,有着连绵不断生机的女子,变成了贤惠、端庄的典范。 连眉眼之间的笑都被时间磋磨没了。 这个人好似枯井一般失去了灵魂,往下投注再大的石头都不见踪影。 他沉默地对她好、想要靠近的细枝末节都无法掀起半分波澜。 沈今川这时候才知道后悔二字…… 但一切都来得太晚。 “我后悔了,我那时候就后悔了,你一片冰心却被他人磋磨成这个样子,我想要对你好,可你偏偏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无法打动你。” “临死之时,我一直等你……只想要等你才肯闭眼,可我望穿秋水,宁哥儿出去看了无数次,你都没有来。” “我当然不可能去——” “爱,你竟然有脸说爱我?”薛闻大怒,冷笑一声说着:“你说你对我一见钟情,所以吹毛求疵,比你厌恶我一辈子还要让人恶心。” “你若只是厌恶我,那我们便做陌生人就罢了,我对你也就没有期待。” “结果你说这是……爱?那你怎么能让我痛苦了一辈子之后,还有脸对我说这个字眼!” 薛闻一直觉得,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譬如她上辈子因为佟卿仪心软,因为薛阮阮嘱托而自己送上门,往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要承担的后果。 上嫁吞针,她早就做好了准备。 八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即便没有算计,还不是内宅里大事小情一大堆,甚至因为党派争斗而被抄家。 她甚至觉得自己足够幸运。 爱那种神圣的东西,时间很多人没有,她没有碰到也在情理之中。 但薛闻从未想过,原来她在曹国公府内被婆母立规矩,被下人给眼色的时候,那个能够轻而易举改变她命运的人竟然说爱她? 这怎么能是爱? 这根本不算爱! “不……这都是因为薛阮阮那个毒妇的算计——” “你是傻子吗?你是她的提线木偶吗?现在将所有的错误都归咎在她一人身上,可若是当初没有她,你就能真的甘心娶我,真的愿意摒弃偏见吗?” 这让上辈子所有的一切都面目可憎起来,她好似一下子跌在地下她颤抖得厉害,连牙齿在质问出声时都会振振作响。 京城有句话就做上嫁吞针,下嫁找死,她从前胆小,面对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刀光剑影做得最出格的事便是将查查放了出去。 自由、钱财、前途,那些她做不到的,她希望查查都能够做到。 剩下的,她在那些规矩里将自己磨平,什么“步摇步摇,就是不摇”只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弧度才叫大家小姐,所以即便知道这事故意找茬,她也由着义气来做。 行礼要在什么弧度才够端庄,她就一遍遍地做,一遍遍地跪。 她在别人的眼光中将自己的棱角磨平,而后安慰自己足以让旁人无法挑剔。 却全然忘记了,一直活在别人眼里,那就不是自己了。 - “阿闻……别这样……” 沈今川感到委屈。 在薛闻话里,他好像成为一个坐山观虎斗的伪君子,而这样生疏的语气让他们太过生分,好似从前所有都是假的,他们从未熟识过一般。 “我们拜过天地,跪过高堂,你曾经是我明媒正娶来的妻子啊——” 而委屈过后,连他自己也开始恐惧。 他是真 的怕了。 原先他对于薛闻十拿九稳,认为薛闻还会如同从前一样嫁给他,直至秦昭明这个异变出现他才觉得一切失去掌控。 但在今日之前,他一直觉得薛闻会原谅自己。 因为薛闻的脾性那么好,只要稍稍服软她便会忘记所有过往的不痛快。 现在,他却开始恐惧,在他破釜沉舟之后不但不能获得薛闻的原谅,甚至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同于上辈子时候他临死的不甘心,这一次,好像真的再也就没有关系了。 ——“你怎么有脸提我们拜过堂成过亲?” ——“那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奖赏吗?你的爱,是我辛苦一辈子终于通过了你的考验吗?” 本来没有什么的,她会为她的一生负责,便是死在半道上即便不甘心也值得。 就像她跟蔡大娘见面时候说的那句话“今朝若得脱身法,生吃黄连苦也甜”,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怎么现在突然成了她的苦难都是对于她的考验,而沈今川的认可成了她最大的奖赏? 真的会有人觉得这是个奖励吗? 所有受过的苦难,在这个奖励下烟消云散,而后就应该感恩戴德? “不……都是薛阮阮……” “和她没关系!” 秦昭明在后面看着那把削铁如泥的剑刃在薛闻手中摇摇欲坠,怕夺起剑来伤到薛闻,于是看着薛闻在情绪失控之下朝着沈今川刺过去这时候才开始慌张。 鲜红的血液顺着薛闻的手落下来,她侧目看着,哀恳地注视着秦昭明的脸,她想说:一切虽然是一场闹剧,但上辈子就是这样。 就是因为她的胆怯,所以造成了他的悲剧。 可她没来得及开口,只从那双漂亮的眼睛中反映出她自己的影子,原来是惨白的、难堪的。 薛闻听着远处的侍卫按照太子殿下的叫喊声奔赴过来,看着太子殿下抱着满手是血的朱虚侯,一遍遍地喊着:“朱虚侯府中遇袭,曹国公被误伤”的话语。 心里还有工夫苦中作乐地想着:原来她在府里防刺客防了这么久,最大的刺客竟然是自己。 眼前是沈今川胸口被刺了一个大洞,轰然倒在地上。 她没空管是死是活,更无暇分辨方才秦昭明为何要拦她,只歪着头,并未完全将身体放置在方才和她紧密相拥的恋人身上。 而是以剑拄地支撑起自己脱力的身体。 或许人终究会位不可得之物而困住,今日种种如昨日死,她能放下,却又觉得这些人口中说“爱”却一个个地只会恶心人。 薛闻抓住自己爱的这个男子,此时此刻终于吐露了的内心话。 “秦昭明。” 她唤他的名字。 “座上珠玑昭日月(1),这下我彻底没有秘密了。” 他见那个骄傲的人碾碎了自尊,她没有责怪、没有怨怼,只是平静地陈述自己的心情,没有分一丝眼神给侍卫抬出去的那个人。 “我并非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你还要,继续爱我吗?” 她想起灯油落在指尖时候的温度,感受过夜夜白昼的明亮,一切的一切,她不肯就这样算了。 爱这个字,她从来不知如何形容。 但既然沈今川都能恬不知耻地说“爱”,那她可不可以,也争取一次?
第六十二章 薛闻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让自己开心的根源是自己不够不要脸。 她总是因为内心软弱而分不清轻重缓急, 总会因为外界的压力而在乎别人的看法。 嫁给沈今川、把自己塑造成贵妇人、连逃离都要因为外界的原因而退一步,只在京郊庄子里…… 做事就要做完全,做一半还不如不做。 她痛苦的根本便是如此, 分明想要不在乎旁人, 却始终会被旁人而影响。 ——直到今日,她因为自己捅出的这一剑, 才方觉那枷锁并非她的父母、并非沈今川,而是她对自己的道德标准。 她从前好似不允许自己变成一个坏人, 甚至做好了随时随地为旁人奉献的准备。 而过高的道德感, 除了自己苦中作乐以外什么用都没有。 正如同她当时和郑云起说的话一样:现在, 轮到她来写史书了。 ——一个为万千寒门弟子塑造登云梯的人, 怎么能是一个坏人呢? - 沈今川被抬了出去。 救治也好, 给他收敛哀容也好,都不应该死在她的院子里。 脏了她的路。 薛闻坚持着没让秦昭明将自己抱起来, 而是在自己心神缓过来之后撑着剑自己站起身来。 初夏阳光浓烈, 没多一会她手上的鲜血已然干涸,牢牢趴在她的肌肤上, 而她在这阳光中觉得寒冷彻骨。 阮柏很快便让人准备好温水来清洁, 对于她来说随时随地发现新命案是常事, 但命案的发生来自脾气温和的女主人这件事才让人吃惊。 薛闻将覆盖着血液的手伸进表面漂浮着一层玫瑰花的温水里, 比她更为迅速的是在她身后沉默不言的秦昭明。 他在身后直接将她笼罩在怀里,按着的手放在水中, 价值千金的花油被他毫不珍惜地抹在手上。 骨节分明的大手包裹着比他小了一号的手掌, 细致地冲刷着每一处脏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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