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白偏黄的生宣之上,龙飞凤舞的只四个大字——卫国安邦。 “治国有文,卫国有武。我等为将之人自是该卫国以安邦,治国之事又自有圣上操劳。” 兄长同父亲辩理的场景尚且记忆犹新,自己与他们却已是阴阳永隔。 晏清重重地瞌上眼,眉峰深锁,良久才长呼出一口气,再睁眼已是迷惘尽扫。 皇家争储夺位之事,她本不该掺和,但若温哲茂要反,她便是为了这一府的安宁,也绝不能坐以待毙! 否则温哲茂登位,今生结局同前生又有什么分别? “传信刘诏,召回外出省亲的兄弟,提高警戒,做好可能的待战准备。” 晏清沉声吩咐道,“自今日起,你留在夫人身边护卫。” 青衣一怔:“小姐,是出了什么事?” 晏清微垂首看着端王府的帖子,语气凝重:“就怕狗被逼急了会跳墙。” 青衣听得云里雾里,但依旧老老实实地照做。 倒是晏秦氏见晏清将青衣调到自己身边,不放心地问了两句,但晏清只是讳莫如深地摇头,晏秦氏虽然疑惑,但晏清不说她也无法,只能是心中多些警惕,不敢叫自己成为晏清的累赘。 九月初九重阳节,满城黄菊酒香,来来往往的人头插茱萸,结伴相邀登高宴饮,庆贺丰收也祈长寿。 晏清起了个大早,到祠堂上了香,又去清淑院同晏秦氏问安,一起用了早饭。 离府赴宴前,晏清却又特地去了趟澜竹园。 按武安重阳礼节,家中有长辈年过花甲,晚辈需贺长辈长寿。 有的大户人家甚至会在这一天开露天筵席,邀来往路人吃一碗长寿面,共贺秋日大丰收,也算为家中长辈积福,有祝愿长辈长寿之意。 往年父兄还在时,每年重阳父亲总是要遣兄长和自己回沪锡,为晏齐威办筵席贺长寿。 却不曾想父兄一死,这晏齐威便翻脸不认人,在上一世自己被人算计后,说什么自己不贞不洁无名无份便是娘教女无方,加之娘寡居只怕会被流言蜚语所累,唯有一死才可证清白。 为了逼自己决断,他们甚至真的胁迫了娘,要她以死明志! 可笑自己蠢笨,遂了他们的愿,却不想他们反身又以同样的借口,说娘名声有损不该留在侯府,要替爹休妻,甚至要像买卖姬妾那般将她卖给人做填房! 晏清心中大恨,她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晏齐威这等忘恩负义之人? 直到她惨死冷宫那天,她才恍然大悟,自己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枚注定要舍弃的棋子而已。一枚弃子不管做什么,都注定不可能打动早已放弃它的棋手。 重活一世,她定要叫他们知道,当弃子不甘为棋时,便是棋手的穷途! 现如今晏康平已经在流放途中“染病”身亡,算算时间消息也该传到晏齐威耳中了。 她倒想知道晏齐威知道这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 如此想着,晏清心里忽地有了几分解恨的痛快和期待,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几分,却又因一道意料之外的声音停在了晏齐威门外。 “晏康平死了。晏家血脉除了你,便只剩下晏清一人。晏老二,这就是你想要的?” 苍老的声音浑厚沉重,却是曾经祖父帐下军医,御医院前院正,方家如今的掌家人——方樵。 说起来,那日自己想要将晏齐威送去别院看管,最后也是因为这位方老先生搅局,她才不得不将晏齐威放进侯府,留在眼皮子底下监视。 她听父亲说过,晏齐威的两个儿子都是因为搭救方樵,中了西戎人的诡计,拼死杀出重围,却也只是保下了方樵一人。那之后方樵便一直对晏齐威有愧,对晏齐威多有照顾。 但现如今看来,恐怕不只是多有照顾,而是有助纣为虐的势头了! 想到这些,晏清不由得眸色一沉,眉峰高耸。 若上一世自己和晏府的惨剧背后,真的还有方樵的推波助澜,那晏家和方家几世的交情,恐怕也就到头了。 没有急着推门,晏清静立在门外,甚至没有刻意掩藏自己的存在,但门内两位各怀心事的老者却似乎丝毫不曾发现门外多了一个人。 “我想要的?” 晏齐威嗤笑一声,一双皱巴成一团的眼中寒光一片,“我孤家寡人一个,这辈子想要的,就只有你老方头的命!” 但话甫一出口,晏齐威便又缓和了语气,看着方樵遗憾又惋惜地道:“但你的命是我儿子的命换来的,只有你还活着,君儿和邢儿才算是还活着。” “晏康君和晏康邢已经死了。” 方樵凝视着晏齐威,重复着他重复了无数次的话,“他们因我而死,你要我的命我毫无怨言。此事同晏帅没有干系,跟晏康明、晏康平和晏家一众小辈更是毫无牵扯……” “怎么跟他无关!” 晏齐威陡然一声厉喝打断方樵,“若不是他派我儿涉险,我儿怎会枉死沙场?!”
第32章 仇怨真相 “他晏齐鸿自己稳坐后方,叫他儿子到后方押送军粮,却叫我两个儿子在前面抛头颅洒热血,他来赚声名功利,真是好一个与他无关!” 晏齐威怒声喝问,眼角的皱纹都因为陡然瞪大的双眼而显得平整。 方樵盯着怒目而视的晏齐威,沉声同他分辩:“你怎就知道晏帅是稳坐后方?你又怎知在后方押运粮草就不比前线危险?你既然对军情知晓那么多,你怎么就不知道当年是有内奸勾结西戎,致使西戎大军偷袭我军后方,要绝我军口粮,将我军困死在边疆荒漠!” 说罢,方樵盯着依旧满面嘲讽的晏齐威,心中后悔不已:“你可知当年后方是何种景象?是真正的尸骨垒山,血流成河!晏帅派你儿子守前方,是一早得了信,放他们去求生路!是我自认高明,想要去支援晏帅反包西戎军,却叫你儿子知道了晏帅的打算随我一起回援,在支援途中遭了西戎的埋伏才悍然赴死!” 方樵说得唾沫横飞,脸色因为激动绯红一片,大喘着气看着被真相击垮满目不敢置信的晏齐威,沉着声音继续说道:“你儿子是英雄,是他们的拼死突围,替晏帅他们撕开了敌人包围圈的口子,才有了后来的胜利。” “但因为我们擅离职守回援后方,导致前方失守,大军不得不退守至洱郡,西疆三分之一的领土都被西戎侵占。” 说到沉痛处,方樵忽然问晏齐威,“你既然知道这么多,那你知道当我们从西戎人手里抢回被侵占的领土后,看到的是什么?” 晏齐威呆滞地转着浑浊的眼珠,看着方樵却不说话。 方樵似乎也并不需要晏齐威的回答,歇了一口气,才声泪俱下地自答:“是人间炼狱!” “你儿子尚且还有晏帅为他们殓骨,有一副全尸下葬。但被侵占的领土上,那些没能及时撤走的人,却是连骨头都被西戎驯养的狼骑啃了个干净!” 说起当年的惨状,方樵声音都在发抖,“七零八落的人骨残肢堆在一个大坑里,连一块完整的血肉都找不到。一颗颗人头像旗帜一样被插在木头桩子上,瞪着或怒或惧的眼睛,看着我们这些人。” “那些人曾同我们喝酒吃肉,是战友,乡亲,是兄弟,朋友。但他们都无一例外地瞪着眼睛看着我们。” “他们在问我们为什么擅离职守!” 方樵揪着衣襟,锤着胸口,苍老的面容上岁月刻就的沟壑中满是泪水,“我不敢再回边疆,我没脸回去!” 看着沉痛不已的方樵,晏齐威攥着佛珠的手都在发抖,褶皱下的眼微红,万千反驳的话堵在喉咙里,却叫他嗫嚅半晌开不了口。 待方樵情绪稍稳,便又听他拭泪说道:“事后,朝廷要追究责任,是晏帅独自揽下了罪过,叫你儿能行灵回乡风光大葬。他自卸了甲受刑,几乎去了半条命,又散尽家财抚恤军民百姓。这些你又可曾知道?!” 说到此,方樵又是满心的后悔,“晏帅说你从来刚正不阿爱憎分明,怕你知道真相后怨责康君、康邢擅离职守。叫我瞒着你真相,却不想你竟钻了牛角尖,要覆了晏家,乱这天下!” “你怎么能啊?!” 方樵痛心地斥责着,“我的命你尚且怜惜你儿不忍取,怎就忍心要乱你儿用命守的这安宁盛世?!” 方樵声泪俱下地连声喝问,被问的晏齐威却两眼木然涕泪纵横,缓慢又沉重地摇头,嘴唇蠕动,无声地重复着一个单字:“不,不……” 门内寂静一片,门外亦是一派安静。 门前的晏清双目赤红,双拳紧攥,恨不能屠尽西戎,叫这血债血偿! “……不,不对……” 沉寂了片刻的屋内,忽又传来晏齐威沙哑苍老的声音,短暂的迟疑后,他好似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忽然又凌厉起来,“你在带偏我?我才不会如你的意!”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也是温家的错!” 晏齐威哑着嗓子嘶吼,沙哑的声音像毒蛇吐信,阴冷,怨毒,“若不是温家下令攻打西戎,西戎怎么会打过来?我儿子,是他们害死的,都是他们害死的!” 听闻晏齐威这话,晏清恨不能拍门进去指着他鼻子骂。 西戎觊觎武安肥沃领土已久,早就屯兵两国交界的边境,当初先帝当机立断趁西戎还未有万全的准备时发兵西戎,尚且被西戎绕后打了个两败俱伤。若不主动出击,等西戎准备齐全攻过来,哪里还能有现在的武安?! “糊涂!” 陡然一声厉喝,叫想要拍门而入的晏清一顿,而后一句话更是叫她脚下生根定在了原处。 “国仇家恨你看不清,孰轻孰重你拎不准,就连摆在眼前的事实都不肯相信。你就是被自以为是的仇恨冲昏了头!枉晏帅还敬你一句深明大义!我呸!我看你晏老二就他妈是个蠢货!愚不可及!” “老子再他妈管你,老子就是猪!” 方樵被晏齐威气得破口大骂,“老子倒要看看,你一个死老头子烂在这侯府里,能翻个什么天!” 说罢,方樵转身就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在方樵出门前便闪身避开了的晏清又站到门前,看着方樵气急败坏的背影,回望一眼跌坐在榻上双眼无神重重地扣着一粒粒佛珠的晏齐威,心中五味杂陈。 晏清就这样在门前站了一炷香的时间,久久看着晏齐威,甚至有种坐在那儿的人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府外想起了报时的梆子声,晏清才陡然间惊醒,察觉时间不早。 晏清最后望了一眼恍若呆滞的晏齐威,转身离开了澜竹园。 在晏清离开的瞬间,晏齐威微微地抬头,看着晏清站过的角落,沉着的一双眸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一粒粒扣着佛珠的手略微顿了片刻,又陡然收紧,本就皱巴的一张脸越加紧皱萎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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