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十二月,虽寒风凛冽扑骨,百里鸟兽无声,然始终未下冬日第一场雪。 火炉内暖意熏熏,屋里客人气度闲散,举止洒脱无拘,正斜倚一具乌木胡床,与灰发苍髯的青袍老者对坐而谈。 “谅王某那小园何足道哉?当年故友李攀龙李沧溟于济南大明湖南岸百花洲筑楼,取名湖上白雪楼,四面环水,往来宾客只能舟渡入门,那才堪称绝世风雅,王某那弇山园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王世贞抖了抖眉,温秀之气随即逸出其间,嗓音爽朗清润。 “李某闻那白雪楼只接待阳春白雪之士,若有俗客至当如何?” 见李时珍相问,王世贞勾唇笑道:“若有俗客临门,攀龙即高卧不出,而若有文士到来,先请投其所作诗文,许可,才会让人用小舴艋来渡他过水,看不上的就称‘亟归读书,不烦枉驾也’,直截了当赶其回去,半分情面也不留。” 李时珍抚掌:“那想必王御史每回拜访,李沧溟必有专属船只供你坐驾了。” 王世贞眼尾一挑,也不谦虚,上身微微后仰:“承蒙沧溟爱重,王某确有此殊遇。” 李时珍捋须,王世贞如今片纸可教文人争相传抄,四方雅士皆以在其门下奔走为荣,那清傲便愈发从眉目间渗出来。 他拈着须梢,转了话锋:“那既然李沧溟的白雪楼取阳春白雪之意,王御史所筑园林又为何取名弇山园?” “王某观《庄子》《山海经》皆记载有弇山、弇州,俱为仙境,览书时便生了羡慕。想着光宅邸tຊ只能供我居住,却不能令我的耳目得到欢娱,要想营造那仙境中的美景仙山,还是得建座园林,于是我便寻了设计上海豫园的那位张南阳先生,与我……” 他兀自侃侃而谈,门外骤然响起“嘭嘭”敲声,迫得他闭了唇舌,转过身子看向来人。 闻有客来,小童立时上前将门扉启开,“吱呀”一声,一裹着墨绿大氅的女子伫立于众人视线之中,身后跟了个提着箱箧的侍女,虽看行装着实风尘仆仆,盘起的乌发却仍不见散乱。 “老师好,师母好。”女子嗓音透亮,恍如一道白灿灿日光照入屋内。 “呀,王先生也来做客。”扫了眼厅中,瞧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女声不禁含笑。 王世贞支起身躯将来人定睛一瞧,顿时目露惊异,愕然结舌:“七娘怎生跑来了此地?” “我怎么不能来了?”顾清稚接过师母吴氏递来的茶水,“王先生一个苏州人不也在黄州?” 李时珍夫妇早于半月前收到她启程前来探望的书信,因此满屋里只有王世贞一人对她的到来大感意外。 “王某奉公在湖广任都察,凭的是朝廷旨意。” 王世贞上下打量她,而后收了目光,又抱臂道,“我固然知道七娘总想逼问我《金瓶梅》一事,但也犯不着自京城千里迢迢追来湖广罢?” 顾清稚啼笑皆非,险些热茶呛着了喉咙,掩唇咳了两声,胸口方顺了气:“王先生不愿说,我纵然追到佛郎机去也撬不开你的口,王先生要是真心想说,早就恨不能揪上来逮着人传扬了。有一回听闻宴席间有人说了王先生一件趣事,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 “甚么?” 见王世贞按捺不住好奇倾身来问,顾清稚扬笑:“那人和王先生讲,听说你生平以当代苏轼自比,但你只凭一件就比不得人家了。” “七娘莫说了——”王世贞已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甚么,忙摇手示意她闭口,一面作势要扶着膝盖离座。 顾清稚视而不见,笑道:“那人说苏轼一生几乎不为别人撰墓志铭,而王先生只要有人来求欣然提笔就写,至今写了何止成百上千。所以我想不通为什么王先生做着都察院都御史的要职,尚且还能成天在湖广四处游逛,吟诗作赋好不清闲。” 王世贞顿悟,一拍大腿:“原来七娘是巡视来了,王某这御史官印还是拿去给七娘配着罢!不过真要论哪个喜好游乐就得查办哪个,也该先自朝廷中枢查起,太岳身边的申汝默第一个就得被弹劾。” “王先生不妨细说。” 见顾清稚竖起耳朵作聆听状,王世贞笑道:“我与申汝默是苏州同乡,此人过去甚爱邪游,可是风流得很,七娘莫要教他朝堂上的谦谨姿态蒙蔽了。” “就这些么?王先生知道的也不比我多。”顾清稚并不表示惊奇,“但申汝默如今早就收敛了,至少据我所知,他可不会像王先生这般白日里就敢将公务撇下,自个儿到处当人座上宾。” 这回王世贞不得不从座中跳起,展了展坐出褶皱的袍角,哂道:“七娘原来是在赶客。” “我可不敢,王先生这回应邀给老师《本草纲目》写序,这么大的事业,我哪里敢叨扰。” 历经几十年的苦功,李时珍终于将青年时的理想付诸了现实,看着那几大卷一百九十万字的手抄本堆叠在桌案上时,顾清稚不由得啧啧,叹为观止:“老师这回终是大功告成了。” “还远远不够呢。”吴氏微笑道,“世上药材何止记录的这些,日后官人再有旁的发现,还得再添。” “那老师现今还在黄州府行医吗?” “正是呢,一大把年纪也停不下来,我也懒得劝,且由着他去罢。前些年满天下到处跑我也都跟着,如今能在这故乡养养老,也算安度晚年了。” 顾清稚肃然起敬:“师母着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 吴氏笑着打住她,问道:“晚上想吃些甚么?师母给你做。” 她想了想,扯过身旁帮祖父择药的李树初:“侄儿想吃甚么?” 李树初被方才一味辛辣的川穹堵了鼻子,还没缓过来,勉强哼声回:“我想吃嫩焯马齿苋。” “好,那就马齿苋。” “怎好让相公娘子吃野菜,这不是让你受苦?”吴氏一骇,话一落蓦地传来李时珍声音悠悠飘来:“李某草舍里没有甚么相公夫人,只有徒弟。” “对对对,老师说得是。” 顾清稚忙不迭点头认同,视见李时珍正伏案撰稿,踱过去弯下腰,挂上笑脸:“老师明日带我出去行医可好?” 李时珍抬首:“多年未考教你医术,也不知你倒退了不曾。” 顾清稚赔笑:“所以要老师亲眼见着才好嘛。” “为师还未讲完,你急个甚么。”李时珍搁笔,面向她,“明日给县令家的女儿诊病,你若出了差错,便是存心教为师在老家也下不来台。” . “李先生可算光临了敝府,小女的病可都指着您了。”李时珍虽是白身,但早在杏林闻名已久,因此纵是知县也须敬他三分。 “这位娘子……”县令瞥见跟在李时珍身后的顾清稚,试图从她面容猜测其身份,“莫非是李先生高徒?” “高徒不敢,忝称劣徒。”顾清稚回他。 县令笑了声,邀二人进了内室。 榻上躺着一位十余岁的幼女,双眸虚虚闭着,县令爱女心切,瞧着女儿无力咳喘的模样瞳孔中难掩心疼,长叹口气:“我这女儿也是命途多舛,出生无多久亡妻不幸辞世,撇下这个襁褓里的小丫头,她六个月上时又因风寒遗留了咳喘,如今一十四岁了,每遇劳累即旧病复发,我本以为不过是着了凉无甚大事,服些药便好了,不想情况却是愈演愈烈,这才不得已厚着脸皮请来李先生。” 李时珍道:“知县莫要心急,容李某爱徒为令千金诊脉。” “这位娘子么?” 瞧出县令似不甚信任,李时珍抚须:“知县有所不知,李某爱徒早已出师,于顺天府行医多年,看妇儿病比李某更有心得。” “知县宽心,且待我切脉才好再行决断。” 有顷,她已心中有数。 顾清稚道:“令爱此乃久病宿疾,人体正气耗伤,抗病能力因此日益减弱,敢问知县平日可是给她服用过二陈汤?” 县令承认:“我也略微通些医术,但凡给小女服过二陈汤也能痊愈,可还是旧病复发,这又是为何呢?” “知县这是治标之法,却不能治本,虽说风寒暂愈,体内正气始终未复,如何能好?” 县令如今对她已是信服,忙问:“那该如何服药?” “令爱风寒是小事,最首要为补气血,可服用川牛膝、淡苁蓉、天门冬、川黄柏、五味子各四钱,杜仲六钱,常服可令气血日增,蠲除劳损之疾。” 晚上归家时,在李府做客多日的王世贞眼见着外头连至三位驿夫,瞳中顿生兴致:“谁给七娘送的信?” “干王先生甚事。”顾清稚一面堵他,一面将三张信封依次拆开,展出其中信纸。 只草草瞟了眼其中一封末句: “祈请安好,不胜……” 身后王世贞已来偷望,噙笑道:“让我来瞧瞧张相公的文采。” 顾清稚“啪”地将信笺塞回袖,撇嘴:“王先生又不是没见过。” “那可大不同了。”王世贞打趣,“写给我们的哪能跟写给娘子的一样。” “王先生真的好八卦,想看自己写去,你心心念念的张相公自会回信给你。”顾清稚不胜嫌弃。 王世贞哦哟:“那张相公连寄三信,七娘怎么连一封也不回?”
第70章 “你这脉案写得是甚么!” “不知学生哪里有错么?” “甚么弱小、濡细, 弱脉、濡脉已有细小之含义,你写个濡细、弱小岂非多此一举?” “……老师,我错了。” “又如虚大、虚迟等脉, 你怎可如此联举,在脉案上掉书袋,你是存心想教人看得云里雾里么?” “……老师我又错了。” 近来黄州百姓请李时珍看诊时,常见他身旁跟着一似是新来的学生, 而李大夫多放手让那学生诊视,有争议处即当场提出, 时而和言指点, 时而直接斥其谬误,这学生被训也不显羞惭之色,仿佛早已习惯。 “适才我的话你可都记住了?”盯着顾清稚唯唯诺诺重写脉案,李时珍仍不忘耳提面命。 “记住了记住了。”笔下不停,顾清稚忙应。 将载着脉案的药方写就,她搁笔,将这张白麻纸递予千恩万谢的妇人。 “令郎的病依tຊ照上头的药服个二十帖即可痊愈,莫要整日躺榻上,也该多下地走动走动,其余娘子放心便是。” 妇人连连点头, 将手往早已辨不清颜色的襜裳揩拭了把, 随即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 面带歉疚:“大夫……这些酬金可够了?若是不够,我再想想办法, 总能筹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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