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这封未及寄出的信接过,捧在掌心疏略读去,瞳孔中唯映一行小字: “拟来日圣上亲政,当决计乞归,与卿同游于衡湘烟水之间也。” “你上回所言未尝无道理,待尘埃落定之后,我便上疏辞官,抛却这凡尘俗务一概不理,从此与你一道归隐山水,好么?”张居正道。 “好呀,我相信张先生,张先生从不会骗我。”顾清稚翻来覆去将信观览数遍,不觉眉梢微拧,“只是你这字……似乎还不如我呢。” 张居正闭了口,不再回言。 他小楷写得颇佳,唯独写起行书来时不甚雅观,纵然还算工整,但仍令她深感存在足以进步的空间。 顾清稚捏了支笔绕至他身后,笑道:“我来陪张先生练字罢。” “好。”那支笔被她塞入自己手中,张居正虽略有无奈,但还是欣然接受她的热衷。 她包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在那信笺的空白角落写下一行字。 烛火摇曳着两道人影,空缺的心口仿佛被刹那溢满,他只觉发顶的呼吸犹如细小的绒毛,一下一下地拂过那柔软的最深处。 手教她牵动着,不经意间,他已完全不知笔下写了甚么。 “张先生看,这字怎么样?” 搁笔后,耳畔传来她得意的声音。 张居正借着雪光与灯花望去,原来她带着他的手写了一句诗,墨香犹在纸间翻卷: “知我罪我春秋笔,今吾故吾逍遥篇。”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乎?” 闻见他下意识念着,顾清稚从背后环绕住他的脖颈,附耳一声由衷夸赞:“对咯,张先生就该这么想嘛。” . 初春时节,寒气未褪,宫阙花园内唯有梅花悄绽,于墙边独自吐露幽静淡香,与冬风结为一缕疏影。 “张先生愿意重回阁中理事,朕心里不胜欢欣之至,近日来国计无有张先生主持,朕险些不知如何是好。” 坐落于水边的亭榭间,黄袍玉冠的少年皇帝斜坐当中一方小榻,手攥银珠耍玩着豆叶戏,一面与对面女子扬唇笑谈。 身侧还立着一个皇子打扮的幼童,生得粉雕玉面,正是天子唯一的同母弟潞王朱翊镠。因年纪尚幼,李氏不舍让少子就藩远离,于是心欲留他在宫中直到成年。 他也听不懂皇兄在讲些甚么,兀自在一旁玩着,间或朝内宦手里捧着的玉盘中抓两颗果子出来,小嘴细细咀嚼。 见天子心情甚好,顾清稚语调恭谨,答他:“怎敢劳圣恩如此隆眷,夫君与臣妇心中皆惶恐不安,夫君更是强撑病体接下陛下手谕,只求不辜负陛下厚望。” 闻言,朱翊钧不禁吃了一惊,手中才要掷出的银珠停在掌间,抬眼视她:“先生病了?” 顾清稚倾首:“臣妇不敢欺瞒陛下,夫君本就连月疲乏不堪,弹劾的折子甫送至御前,夫君自觉无颜面对君上臣下,当日归家即一病不起。因此夫君屡屡辞谢陛下手谕,也是因为身体实在不允许其起身理事,绝非怒火攻心至此。” 听她和言道来,朱翊钧白皙的面孔上骤然浮现内疚意,教顾清稚尽数视进眼底。 他忆起当日张居正伏地落泪,那背影瘦削如竹,恍如殿外吹来一阵劲风即能将他折去。 喉中咽下苦涩,朱翊钧低下眉,歉道:“是朕的过失了,朕不知先生竟病得如此,尚且屡屡催问,还望先生不要怪朕才好。” “夫君甘愿为陛下殚精竭虑,只是臣妇有一颗小小私心,愿陛下宽恕。” 天子抖了抖眉:“朕何尝怪过师娘?师娘但言便是。” “臣妇不敢直言。”顾清稚垂首,声音似是含了笑意,“但臣妇愿与陛下打一赌。” 朱翊钧顿时生起兴致,不由噙笑:“师娘莫非是要与朕于这豆叶戏上一较高下?” “一较高下不敢,但臣妇自信能与陛下赛个来回。” 豆叶戏是朱翊钧居于深宫中无聊时发明的小游戏,常与宫人以此娱乐,规则为以一方色罗,界成井字形的九营,中间的一营为上营,四方的四营为中营,四角的四营为下营。 游戏之时,可用银钱或小银珠投掷,若是落在上营赏银九两,落在中营则赏银六两,落在tຊ下营则赏银三两,双抛可双赏,相反,落在营外或者压着井字,则均罚银六两。 “师娘若能投至上营,便是师娘赢。”朱翊钧不知她底细,双眸注视她面容,“师娘但言无妨,朕定会答应。” 有内宦捧着银珠献上,小潞王亦睁着双大眼等着看,顾清稚在满室目光中松松挽起衣袖,拈了一颗捏在手中,屏息凝神,瞳眸锁住朝中间那块巴掌大的小区域。 静心一瞬,她扬手抛去,那银珠应声在空中飞落,随着一道“当啷”清响,旋即坠于地面。 “夫人妙手,正中上营!”内宦定睛一瞧,忙拱手来贺。 “大姐姐投中了!”潞王欢欣鼓舞。 朱翊钧龙心大悦,亦是心服口服地抚掌,望着她曲身谦逊之态,爽快道:“师娘若有请求,朕无有不应,师娘尽管说来便是。” 顾清稚低声道出。 天子眼中果现出犹豫:“此事……” 她躬身回道:“来日方长,并非眼下。” 朱翊钧思忖片刻,方点头应允:“师娘于朕有恩,朕岂能不允。” “陛下当真?” 朱翊钧移目与她对视:“君无戏言。” 待顾清稚告退,朱翊钧便遣中官将她送出宫门之外,此时远处未结叶的柳枝树影间,太后李氏身旁随着两个侍女步至,前来探看天子近况。 ”圣母。”朱翊钧屈膝行礼。 瞥见地上滚落几颗银珠,李氏不禁皱眉:“皇帝素爱此道,切莫玩物丧志,把你弟弟也教坏了。” “儿臣多日于文华殿中苦读,今儿难得有了闲暇,不巧刚被圣母撞见。”朱翊钧惶恐道。 “是么?”皇帝逐渐年长,李氏也不便再多责罚甚么,收敛起不悦语气,转了话锋,“方才皇帝可是在接见哪位女眷?” 朱翊钧未作隐瞒:“是。儿臣思着许久不见顾夫人,请她来叙话。” 李氏颔首,示意宫人将幼子牵去,展袍于胡床中款坐:“张先生为皇帝鞠躬尽瘁,皇帝多示家眷以荣宠也是应该。听闻顾娘子在京中颇有名声,我思着皇帝不若亲自诰封一品夫人,也可彰显皇恩。” 朱翊钧应道:“顾夫人淡泊名利,儿臣恐她不会欣喜。” 李氏牵唇:“皇帝倒是心细。” . 顾清稚自宫门中走出,与送客的内宦作别,刚欲跨上垫在马车下的矮凳,忽闻身后传来一唤声。 “顾娘子。” 她知那声音来自于谁,便也不急于回首,只口头上回道:“子维有何事?” “数月不见,今日终于见到了娘子。”一身青色常袍的男子作揖,“四维特来向娘子道歉。” 眸中阴沉一掠而过,顾清稚此时方才转身,未能视见他眼底那抹幽微暗意。 她回礼,俄而问道:“子维又无错处,为何要与我道歉?” “此间难以谈事,四维欲请夫人移步街市,自有言语告知。”
第72章 “四维不该与娘子言道元辅之过, 徒增娘子忧虑。” 清河石桥上,身旁人来人往,张四维视着身边投食喂鱼的女子, 低声道。 顾清稚衔挂了一抹笑意,偏头看他:“此事与子维无干,即便你不说,也终会传进我的耳朵里。” “娘子固然无有怪责, 四维亦问心有愧。” 语罢,连他自己都不由在心内嘲笑这言不由衷的本事。 “我不需要子维的抱歉。”顾清稚收拢了向外抛饼屑的手指, “子维若执意道歉, 不如告诉我这段时日京中发生了甚么事。” “无甚他事,若娘子愿听元辅上疏颁布的律令,四维也愿一一道来。” 张居正无暇分身时,常指令张四维拟旨,每回为文多能合张居正心意,因此旁人无不认为张四维备受倚重,无疑是首辅的心腹党羽。 然也只是旁人认为。 瞳眸映出桥下悠悠飘荡的河水,顾清稚转开眼神:“那劳烦子维与我详细说来了。” “元辅上疏陛下新修《万历问刑条例》,立《户律》数条,凡宗室置买田产, 恃强不纳差粮者, 有司查实, 将管庄人等问罪。凡功臣之家,除拨赐公田外, 但有田土, 从管庄人尽数报官。各处势豪大户,无故恃顽不纳本户秋粮者, 及五十石以上则问罪。” “子维以为这些法令如何?” 视线与她蓦然相接,张四维也不回避,只略略倾下首:“四维以为,元辅敢冒权贵皇亲之威惩处欺隐田产之积弊,削其特权,足可见元辅不避权势,振弊易变之决心。” “那子维赞同此举么?” “此为痼疾,四维自是赞同。”他并非胸无大志之人,也正因如此,张居正的钳制愈发压得他阴郁之心日长,沉吟须臾,复又荡开一笔,“只是元辅相公做法过于风行,得罪贵人往往于己身无益,依四维看不妨委婉而为,徐徐图之。” “比如?”顾清稚挑了挑眉。 张四维道:“娘子可知元辅相公坚拒武清伯请求一事?” 武清伯即为李太后父亲李伟,圣上的外祖,当朝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 顾清稚摇首:“请子维详说。” “武清伯请拨国帑修造坟茔,元辅坚持只能按照旧有规章,由工部估价发银二万两,不得超支,武清伯自是不满,但即便圣上亲传谕旨令工部折价太薄重新拟来,元辅亦未改变主意。” 这并不出顾清稚所料,如若仅凭皇帝出个面就能让他在原则上做出让步,那也不是他张太岳了。 “夫君一心杜绝钱谷阴耗,力挽财政,此事毕竟是武清伯无理,圣上约莫不会怪罪夫君。” 皇帝确实不会怪责你夫君,人国丈便不会么。 张四维心底冷笑,面上不显波澜,只闲闲扬眸:“元辅行事自有主张,四维即便多言想必也是如风过耳,在他眼里定是不值一哂。” 顾清稚却否认:“子维莫要轻看了自己,夫君视你为左膀右臂,从来都将你的意见放在心上。” 他勾唇,也摊开手掌往水中投喂鱼食,扬腕间一群小鱼争相扑来。 “只恐娘子之意并非元辅之意。”他视着熙熙攘攘的鱼群,嗓音不辨阴晴。 “子维莫非忘了刘台的那道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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