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仆役匆匆跑入内堂来报,“陛下又派孙……” 话音在见到阖眼休憩的主人后戛然而止。 他识趣地不再相扰,近月来天子遣来的内宦何止一个两个,无一例外不是吃了闭门羹,张居正甚至见也不愿见一眼天子信使。 似是已多日未得安眠,那股身心俱疲的颓然笼罩了他,张居正于躺椅中闭目睡去,纷纷扬扬的大雪如同梨花柳絮,钻过未关拢的窗扉飘进来,落入他的发间。 一径里白茫茫,身旁行人皆于风雪中迎面经过,不甚明晰的前方似有两个绯袍男子,其中一位身形颀长,另一位稍显矮些,正并肩沿着大雪笼罩的宫墙远去。 有顷,那位矮些的男子中途与友人作别,转向其他小径,不见了踪迹。 他再举目眺望,视线中只余一人继续在天光下孤身行走。 他不由垂首,雪上星星点点的足印深浅不一,已教多人踱过。其中唯有一道与众人方向相反,然仍坚定向前延伸而去,不见丝毫彷徨与停驻。 远处屋檐下,有一腰系玉带,鹤发白髯的老者捋须而坐,身旁站着一名眉目和婉的年轻女子,两人似已一路注视那人许久。 低头交谈了数语,俄而女子颔首,眸含坚定,撑起伞走向那个独行的背影。 男子发顶风雪蓦然教她蔽去,他欲去接过这把油纸伞,却发现那女子身影逐渐模糊,犹如梨花随春日流水逝去,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耳畔隐隐约约飘来一阵女声: “休说这是大明两百年来第一件学生弹劾师长,便是历朝历代也未曾有几桩,那刘台竟是连亲亲尊尊之道也不顾了,我夫君心性高傲,怎能容下此辱?” 一道男声回答:“陛下亦知张先生冤屈痛折,但文渊阁如今无先生做主心骨,大明寸步难行,因此嘱咐奴婢务必要劝张先生接下此诏。” “陛下宠遇如此,我全家无不感激涕零,麻烦公公回去转告陛下,夫君即便无法再替朝廷效力,此心亦无一时离开陛下。” “但夫人您看……皇命难违,张先生一直不肯接宣敕,奴婢不好交差啊。” “我明白公公的为难。但这终归是我夫君做决定,我亦不好多劝。他如今自觉无颜面立于诸臣之前,也愧对陛下爱重,若是他执意不肯,烦劳公公替我家转圜了。” 女声由远及近,似是从天外传来。 张居正眼帘沉重,一时难以掀起,尚未从那恍惚的梦中醒转。 意识朦胧之际,仿佛有人俯身凝视他面庞,呼吸扑在他眼睫上灼热发烫。 想要辨清来人的念头忽地放大,驱使他强自睁开双眸,须臾,迷惘的瞳间悄然映出梦中人的眉眼。
第71章 他疑心那是幻觉, 或许是大梦初醒让他头脑并不真切,故此才产生了不合实际的臆想。 ——上封信的落款还是半月之前,自湖广来此, 她怎会用了仅仅十数日。 果然,当他勉强恢复神智时,视线里已然不见了她的踪影。 不过又是一场梦中梦。 满目清明间,张居正不禁自嘲地牵唇。 他摇首逐去这自认荒唐的念头, 掀起袍角自座中起身,举目望见窗扉外飞雪已停, 于是踱步出门。 许是憩了太久, 他倏而觉出那日光混着雪色有些刺眼,遂抬手拢了拢眉心。 “相公醒了?”仆役提着水桶路过,恰在檐下遇上主人发怔,便曲腰躬身问候。 张居正略略颔了首。 “相公可需要食些什么?”仆役道。 “不必了。” “您还未用日中食,何不食些点心垫肚?” 张居正知他是好意,便也不再拂却:“那便替我端一盘到书房去罢。” “是。” 脚步远去,空无一人的庭院重又落回了寂静。 那股驱之不去的混沌重又浮上脑内,似唯有案牍方能重得安宁,他回过身去,步至书房门前。 细碎的声响透过门缝传来。 似有人在其中。 他知道是方才那位仆役端食物入了房里, 却未料到动作如此迅疾。 但已过去有顷, 仍不见里间人折返。 张居正伸腕推开门扉, “吱呀”一声,那蹲于木格前整理书卷的纤瘦身影骤然起了来。 手上犹攥着一册文卷:“我在替你按年号重整律例, 太乱了, 我怕你找不着。” “……嗯。” 张居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迟钝地注视着面前女子的杏眸, 手指僵硬,掩在袖中缓缓屈伸。 她显然不知他眼底的愣忡是为何,周遭静默了半晌,不由搁下书卷,那眸中竟含了局促:“你不高兴么?” 他未作回复。 颊侧滞了滞,她垂下眼睫,将那卷搁放在案上的书册塞回原位,复又扶膝自地上直腰,轻轻走过他身侧。 他闻见了一阵浅淡的梨花香气,似是从她发间萦绕而来。 想她应是刚濯过发,那湿漉漉的水迹在后背漫开,渗入那条月白对襟衫的肌理。 顾清稚闷闷地视着地面,步子朝前踱去,想着早知他如此冷淡,自己何必闻讯后旋即出发诣阙,用这十八天日夜兼程地回来。 原来他并没有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期待她回来。 带着这股沮丧推开门,门页复又发出吱呀声响。 鞋尖跨出门槛,那刺目的雪光刹那笼罩了她。 蓦地,臂肘教人勾住,随即拽回,下一瞬身子被拥入怀中。 “原来你在。”张居正道,“你果然在。” “我一直在。”耳侧紧贴着他的胸口,顾清稚伸臂,隔着窸窣的衣料抱住他的腰身。 “张先生又没有好好吃饭。”她说,“张先生又瘦了。” “你亦消瘦了。” 顾清稚略微松开手,仰面望进他眸中。 她视见了那深埋于眼底不易被人发觉的疲惫。 “张先生累了么?”她温声问。嗓音间漾着的柔和如同一团棉花填塞了他的心房。 “嗯。” “那坐一会儿罢。” 顾清稚拉着他坐入圈椅间,身子斜倚在他怀中,俄而勾住脖颈,整个身子的重量便压于他双膝。 张居正揽她更紧:“七娘。” “嗯?” “我欠你一声道歉,那日令你恼怒,tຊ皆是我的错处。”声音仍含沙哑,顾清稚知他已数日未出一言。 她的唇角离他耳畔只有两寸,再细微的呼吸如今亦是清晰可闻,如潮汐中的浪水,一举一动皆可牵起他最深处的神经。 “张先生在信中已经道过了。”顾清稚轻声耳语,“我已经收下了。” 他每隔十日即寄来一封家书,信里开头除却“七娘如晤”,便是对当日之事抱歉,甚至还有几首诗,诸如“数宵有飞梦,先尔到江滨”,“唤愁江草年年绿,欲折蘼芜寄所思”之句,直把偷窥得的王世贞笑弯了腰。 “太岳竟然会写诗给娘子。”王世贞谑道,“除了应制,王某都多少年不见太岳写闲诗了。” 顿令素称厚脸皮的她红脸解释:“其实也写,只是不给别人看。” 这时门外骤然有人来敲,仆役匆匆赶入,手里还端了盘蒸糕,揖首道:“相公,那孙公公赍着宣敕又来了。” 仓促报罢,待看清屋内景象后,仆役不由大惊失色。慌张地错开视线,不等主人吩咐即猛然点头:“小的这就请孙公公先回去。” 话音未落便将蒸糕搁在桌上,躬着身退了出去,复掩好了屋门。 顾清稚咳了一声,抽回身子站起,视向沉默不语的张居正:“张先生是真心想辞官吗?” 张居正抬首望她:“你愿意与我从此归隐么?” “当然愿意。”顾清稚笑了,这正是她所求而不能得,“只是张先生口是心非。” 视线瞟向他沾染墨痕的指间,将他掌心拢入手中:“不出视事,但未曾妨碍张先生家里也在写公文呀。” 心思教她直白戳穿,他默然地将她手指包裹住,摩挲着那泛着凉气的肌肤。 良久,定定锁她眼眸,将深埋心底的疑问道出:“你缘何回来得这般迅速?” 顾清稚弯了弯眼:“因为我得病了。” 指尖蓦地一顿,紧张之色倏而盖过他面庞,他抬手将她脸侧捧起,左右审视:“哪儿?” 顾清稚微笑,抚上他的胸口:“这里。” “甚么?” “我相思成疾咯。”她道,“要听见张先生的心跳才能好。” 血液在他的心脏间汩汩流动,此刻正隐隐灼烫她的指腹。 积闷心底多时的情绪刹那倾泻,蓦然,张居正环住她的腰,埋首入她怀中。 箍着她身侧的手臂颤晃着,似是虚虚发软,顾清稚本想安慰他“张先生莫哭”,随即辗转成一声叹息,手掌覆住他的背,缓声道:“张先生若是委屈就哭出来罢,还有我在呢,我会一直陪着张先生。” “嗯。”千言万语缠绕于唇齿间,末了只能化作一字。 缠着她腰际的手臂不由愈加用力,雪光白茫茫钻入窗棂,张居正合目,那行清泪终于随之淌落于她的衣襟。 却忽觉颊上传来温热,他迷惘地睁开双眼,原是她微微俯身,将那泪痕轻柔吻去。 “张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么?”她的表白一贯突如其来,此时却神情认真,眼神泛光,竟是意外的肃色。 他一怔,仰首视她:“能与我言道么?” 顾清稚垂下首,凝视着咫尺外他的双眸,缓缓道:“因为其实我是一个敏感的人,听不得别人讲我的坏话,若是传到我的耳朵里会教我什么事也做不好。可是张先生让我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像先生这样的人在,哪怕漫天责难和攻讦如雪片飞来,也能坚守信仰,像耀目的日光一般前行,而只给世人留一个背影。我实在太喜欢这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了,当然咯,其中我最爱张先生。” 孤独、痛苦、惶然,一往无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纵万世毁誉亦在所不计,她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人。 “我的张先生受委屈了。”顾清稚道。 张居正摇首,却不再畏惧于她面前显出狼狈:“不必为我忧虑,这些我早有所料,并不能奈我如何。” 不待顾清稚应声,他起身将案角搁着的一张纸页拿起,递予她:“你在黄州之时,我写了一封书信欲寄给你,虽未来得及发出,但思着与你当面看或许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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