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不解:“为何?那群小人让顾夫人蒙受不白之冤,理应让他们因诬告罪有应得。” 张居正再拜:“言官空穴来风纵然可恶,然臣不欲令此事传至内子耳中,臣请求陛下将劾奏留中不发,勿要宣告世人。” 顾清稚心性敏感,又是不愿教人为她担心的脾气,如若针对她的流言诘责教她听去,虽面上不会表露,但张居正决然舍不得她独自忍受那煎熬。 何况究竟是谁发的难,他自始至终心如明镜,光贬黜出头者又有何用,不如将那些记载着莫须有罪名的折子就此尘封,杜绝一切流传的可能,也好让她少受些折磨。 朱翊钧虽觉不妥,奈何张居正态度坚决,只得点头应道:“此乃先生家事,全凭先生做主便是。” “谢陛下体谅臣等一家。”得到皇帝的允诺,张居正终于支起身躯,向皇帝拜别而去。 “张先生。”金水河旁,一着青素宽袖衣的内宦快步迎来,似已伫立原地等候多时。 张居正停步,行礼道:“冯公公有何事?” 冯保眉头紧锁,眼中流露出内疚之意:“都怪奴早年一时不察,求顾娘子为奴的恶舅诊治,不想这桩陈年旧事竟能教人探知,连累娘子遭受如今境地。” 他虽为中官,亦懂得知恩图报之道,早年沉沦时无几人不轻视这个小内监,唯独张居正对他予以尊重,顾清稚亦是和颜悦色,让他在冷暖自知的深宫中头一回感受到被当成常人平等以待。 张居正闻言,眸中浮了抹苦涩:“皆是张某连累内子,又与冯公公何干。” 冯保情真意切,若非地位尊卑有别,只怕要来牵住他的手:“张先生休要如此说,此事若要追究起来亦有奴的一份,不知娘子何日在府上有闲暇,奴欲亲自登门劝慰娘子。” “非是张某不愿待客。”张居正疾阻,“张某不愿让内子耳闻,徒添内子心中烦恼,冯公公见谅。” 冯保明晓他意,颔首道:“张先生苦心奴已尽知,奴定封锁消息,不教走漏半点风声。” “多谢公公了。”张居正躬礼。 . “地方官多有举人出身,虽科举不显,但皆能恪尽职守,百姓赞服。而反观那群进士出身者,倒是科考成绩优异拔俗排名前列,可那又有何用?还不是品德败坏,劣迹简直耸人听闻。”翰林沈鲤谈及不平事时即毛发屹立,面色涨青,本就发蓝的脸容愈发特立独行。 顾清稚正于家中院落里招待沈鲤,因其是儿子敬修的老师,态度格外恭敬地亲自奉茶。 听闻他如此义正辞严批驳一社会现实,不由好奇:“不知是何骇人听闻的劣迹,沈老师可否详细说来?” 沈鲤道:“前者,昌邑知县孙鸣凤平日赃私狼籍,巧取豪夺,等到将要升官迁任时,犹然盗取府库私金六百余两,藏匿于家宅之中。管库的吏役守着他宅邸号哭,这孙鸣凤方趁着半夜将偷盗的金子放回库中。这人还是进士出身,厚脸皮却能若此。” “此人怎么做到既要面子又能不要面子?”顾清稚咂舌,觉这孙鸣凤着实奇葩,点评道,“所以说品行和成绩绝不能相互挂钩,学习好的多有人渣,可不能因为这人成绩前列而相信他的人品。” “哎呀,汝默来了。”她话音未尽,即见视线中申时行前来拜访。 自觉方才成绩品行不可挂钩论戳人心肺,顾清稚咳了咳,含笑相迎:“汝默不要误会,你是难得的品学俱佳。” 申时行却似未尝聆听方才高论,心事重重地踱至庭前,温润清朗的眉间衔了些许犹豫。 顾清稚察出异样,偏首问:“汝默可是有甚么想说的吗?” “时行昨日未在阁中逢见师相,故而今日上门叨扰。”申时行低首踟蹰。 “夫君还未归家,不过应该也快了。”她转眸视了眼滴漏刻壶,“汝默若是无他事,不妨先坐着等候一会儿,我唤人给你端盆瓜果来。” 这时申时行方抽回神思,迟钝问:“适才七娘为何忽然夸奖时行?” 顾清稚道:“说起有些进士,虽然才学出众名次也高,但德不副位,配不上做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申时行按了按脸侧:“时行正是因此事请示师相,吏部一向以科举排名作为委任主官的准绳,但师相有意打破这条固有陈规,以能力为官员晋升标准。” “早该如此了。”顾清稚接道,示意仆役将新端来的李子捧到客人面前,在两人道谢声中缓言,“八股取士自四书五经中命题,只能阐释经书义理,不准发挥自由思想,考上的进士大多只知重复圣贤书,依我看来这样的腐儒扔地方上很难做出政绩。” 申时行微哂:“这已是国朝历来传统,要大改怕是很难。” 顾清稚不由转念一想,别说当时,就是后世也在一考定未来,顿感遗憾:“所以我说要多考策论,少出些死记硬背的春秋经义,看考生对世务政情的熟悉程度再定名次嘛。” 正议论着,仆役来报:“相公回来了。” 申时行才要回答顾清稚发言,一听主人归家,倏而阖唇。 张居正将庭间众人扫去,目光触及申时行的那刻,瞳眸陡然加深。 又视了眼顾清稚,观她眉眼轻松,犹然与人自在闲谈,深释一息:“天色已晚,诸位可要留于我家用哺食?” 谁知他是不是真心想留人吃饭,二客人忙婉言谢绝:“不敢劳烦相公,家人已在府中相候用膳。” “师……师相,时行有事欲请教师相。”申时行面露为难,谁知张居正甫归家便下了逐客令,连政事也无法见缝插针。 张居正幽深视他:“若无紧急事,明日阁中再报。” 候着客人皆告辞,顾清稚挑了挑眉,摊手道:“张先生把我的客人都吓跑了。” 张居正却未回答她。 缄默了片刻,有顷,他望向顾清稚:“我有物什予你。” “张先生是说那幅赵孟頫的字么?”顾清稚微笑,“我已经藏起来了。” “喜欢么?”他注视她牵起的唇畔,目光竟流溢出失神。 顾清稚忍住诧异:“喜欢呀,谢谢张先生的礼物。” 张居正道:“不独这幅字,还有一件。” 他踱向立在梧桐下的顾清稚,于咫尺之外顿了脚步,蓦地,伸臂将她双肩拥入怀中。 “张先生怎么了?”顾清稚讶道。 他退后半步,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 “张先生不用再送我东西了,我不走便是。”她小声嘟哝着,一面将其打开。 须臾,眸中忽生愕然:“路引?”转瞬反应过来:“那我走了?” 她始料未及他竟答应得这么爽快。 “去罢。”他背转身去,负手而立,眼底落寞随风声萧萧而去,“一路小心,到了江南寄信于我。” 顾清稚早已窥出他的怅然,上前一步跨至他身前,在他那张平静的面容上来回逡巡,试图审视出端倪。 “张先生为何忽然同意了?”顾清稚问。 张居正神色自若:“徐公于我恩重如山,我岂能妨碍其亲孙尽孝。你将敬修携上,或可慰二老之念。” tຊ 顾清稚却是舍不得,嘴唇嗫嚅:“但我要是把小修都带走了,谁来陪张先生呢?” 她私心里决不愿见他孑然一身。 张居正收回游移目光,定于她眸底:“徐元春向我告假两月,你呢?” 顾清稚硬着头皮,实话实说:“恐我不止。” 她不想再做言而无信之人,既然他已做出让步,她更无法再行欺骗。 “一切依你。”张居正闭目,出她意料地好说话,“只是千万常寄信来。” 他如此切切提醒,足见书信已是他的底线,顾清稚点头:“我会的,张先生也记着写信到江南,我等着收呢。” “好。”他当然会时常致书。 她神情有些怯怯,像是害怕他的回答:“那我走了,张先生会难过么?” 可他只想她能快乐。 张居正思着,眺见庭前小桌上搁着一副纸笔。他步近前去,挽毫蘸墨,忍住心底翻涌浪潮,所有难言的苦闷与思绪俱在纸端一笔勾销: “江上早梅纷可折,江南驿使未相逢。 已知天地共行客,不为别离愁路难。”
第74章 盛夏花阴长, 一众士绅打扮的成年人正围着看一少年蹲在地上,闷着头捣鼓着甚么。 少年先是扛着铁锹,沿着田地边挖了一条小沟, 深约四五寸,又吭哧吭哧引水注进其中,又把肥料置入,待到一番工事下来, 早已热得满头大汗。 有男子静观半日,终于发出提问:“阿启为何不直接往坑中施肥, 何必费这么大功夫?” 少年累得直抹汗, 只管捧起水囊,往喉间骨碌碌猛灌,一时无暇回答他的疑惑。 一旁帮忙干活的女子替他作答,娓娓而道:“肥料多带有强烈的热性,若是直接施肥于农作物的根部,恐怕会因热量过大伤害作物,光启这种遥肥的手段可谓是一举两得,既能滋润土壤,又能保护作物。” 众人闻言,不禁往这着黛青长衫, 齐腰围合一条水绿色半身襦裙的女子望去, 抚掌笑道:“原来七娘还是光启的知音, 你一来,这孩子如今可不寂寞了。” 与此同时, 白砖黑瓦的屋舍下, 老者面前铺陈了一大桌菜肴,却是未曾开始动筷。 一抬眼见日头当空, 忍不住皱眉:“都日中了,丫头怎的还不着家?” 老妪摆手:“咱家丫头一见那城南徐家的大郎,高兴得跟看到自家亲弟弟似的,没事两个人就凑一块儿不知道研究些甚么,这会儿估计又忘回家了。” 徐元颢手里拈一副木箸,夹又不得,退又不得,难能一见的丰盛午膳却只能干看着。 他叹气,抱怨道:“姐姐不回来,咱们就这般饿着肚子么?” 徐阶斜他:“论吃就数你最起劲。” 徐元颢讪讪,反驳声微弱:“孙儿肚饿了。” 张氏抚慰孙子:“你姐姐难得回趟老家,等等你姐姐又能如何。” “你们先吃呀,不必等我。”脆亮女声自檐外传来,顾清稚在庭中借水坛濯了把手,取锦帕拭了拭,一面跨入屋内。 徐元颢如蒙大赦,飞快夹箸。 徐阶也懒得管他,吩咐仆役给外孙女端饭来。 “哇,好香。”她吸鼻子,目光往桌上转了圈,“还有荷叶蒸鸡。” 徐元颢刚扯了块鸡腿下来,蓦地被张氏一睨:“这孩子,哪能跟你姐姐抢着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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