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好乖乖塞回盘中。 心下还是不服,他顿感委屈:“孙儿也想吃嘛。” 张氏不理,将那块鸡腿夹入顾清稚碗里:“瞧你这么瘦,多吃点肉补补。” “我已经补得够多了。”她又将鸡腿让回给徐元颢,“还是弟弟吃罢。” 徐元颢心安理得地接过:“果然还是姐姐好。” 张氏横他,复又端详顾清稚,道:“今儿酉时有嘉兴吴昌时的私家女班开女戏,灯彩布景最是见长,更兼科白之妙,唱《唐明皇游月宫》最是相得,小稚可愿陪我去瞧瞧?” 徐元颢眼睛睁大,身子凑过来:“姐姐没兴趣,孙儿陪祖母去。” “谁说我没兴趣?”顾清稚瞥他一眼,笑视张氏,“酉时我有空,到时我和祖母一块去。” . “奇怪,钦天监不是说今天未时一刻有日偏食,怎么还没来?”徐光启盯着漏壶翻来覆去地查看,又来回扫视着日晷,时辰确已到了,然而一点也不见日食的迹象。 由于长时间注视日光容易伤眼,顾清稚捧了几个盛水的陶盆,透过水中倒影观看。 头顶太阳仍在释放光芒,两人盯得额前冒汗,顾清稚不由拿着纨扇摇起来:“钦天监推算日食的官员这回该被罚俸,这都快过去半个时辰了,不是教人干等么?” “就是呀。”徐光启蹙眉,“钦天监他们一定是依据郭守敬《授时历》算的,那本书都过去几百年了,哪里能算得准。” 远处几个庄稼汉背着农具经过,遥见数丈外两个人半蹲在几盆水前,身旁还摆满了报时的器物,不禁面面相觑,愕道:“他们莫不是什么痴人?大热天搁那里晒太阳?” 同伴摇头:“这徐家大郎本就是个痴的,四书五经不上心,成天要么干农活,要么摸索他那些西洋玩意儿,这回又来了个有共同爱好的顾家七娘,可算是找着伴儿了。” 发话者啧一声:“你也莫小瞧了人徐大郎,论四书五经一上手就能熟读,这头脑可不是咱俩孩子能比的。” “再聪明那又如何?”同伴不以为然,偏头嗤笑,“还不是把心思全扑在他那些奇门异术上,听说前段时间还嚷着要学甚么洋文,那洋文学来又有什么用?” “话也不能这么讲,说不准哪天就能派上用场了呢,世上哪有绝对的事儿。” 那厢被讨论的徐家大郎只为受到钦天监蒙骗而不满,揉了揉刺痛的眼:“早该将历法换换了,出了这么大偏差,礼部的人拿着俸禄不做事的吗?” 顾清稚道:“重新测算天文可不容易,大郎说说你要是进了礼部,你会怎么改?” 徐光启顿时来了劲,侃侃而谈:“我从传教士手里淘到过一本西洋历法的书,上头说地的形状其实是一个球,其中有经度、纬度,因而推算日食和月食若是单单用我中国历法,肯定不如他们西洋的来得准确。所以我们需要掌握度数之学,用《几何原本》里的理和法充当测天的工具,绝不能以私智主观臆断。” 当时的传统数学主张经验性论述,而缺乏严密的逻辑论证,很少讲求演绎和公理化方法,甚至被视作为妖妄之术。 顾清稚顿时为他的先进理念鼓掌,不吝夸赞:“我们徐大郎当之无愧是个天才!你将来一定会是大科学家。” “不敢不敢。” 徐光启赧然一笑,伸手挠挠头,又转移话题:“所以要用度数之学算好历法,可以用《几何》六卷六题所说,推显比例规尺一器,因度用数开合其尺,以规取度来计算会更加便捷,以前的诸类数算器具都比不上这个比例规尺。” 顾清稚聆听毕他神采飞扬的比划,点头道:“那你想要验证数据是否精确,历法是否疏密,从而以便随时纠偏拨谬的话,我觉着还是依据日食来判断最为明晓,毕竟按日晷来计算无从隐匿,最为实事求是。” “快瞧,来了!” 四下骤暗,她往少年的肩拍去。 只见一道黑影出现于太阳的西南边缘,以人眼难以窥视的速度偏移着,令原本浑圆的形状逐渐缺了一角。 徐光启目中映出光芒,喃喃着:“这便是天狗食日。” 神秘无垠的宇宙在少年稚嫩的心中播下一颗探索未知的种子,多年后回想起来,仍难以忘却亲眼见证日食的这一刻,忆时犹令他心潮澎湃。 约莫观察了两个时辰,黑影褪去,顾清稚似是想到了甚么,如梦初醒。 她直了直坐麻的腰背,一拍膝盖:“坏了,外祖母喊我去集仙门边上夜市观女戏呢!” 幸好张氏早知外孙女德性,也未多怪罪,倒是守在大门外等候的徐元颢嘟哝了两声:“戏都开场两幕了,还不见你人影。” 顾清稚赔笑:“待会儿看罢了,集市上请你吃好吃的。” 女戏散场,徐元颢果然不依不饶,扯住顾清稚要兑现适才诺言。 “想吃甚么?”顾清稚无奈视他。 徐元颢想了想:“天热,想要碗甘草冰雪凉水。” 张氏睨他:“小心冷的吃坏肚子。” “哪能一两碗就吃坏呢。”顾清稚善解人意地塞他一串铜钱,“去罢。” 徐元颢乐tຊ得不奉陪,向祖母辞了一声,转眼就消失在人海里。 “这孩子,都年过而立的人了,还是这般纨绔心性,也不知何时能立起门户。”张氏笑叹。 江南集市琳琅满目,虽不比京中规模繁多,然烟火气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宵禁已是虚设,街巷廛肆棚户密布,甚或侵占了官道,府衙也未多作干涉。 沿途张氏购了几支河阳花烛,一对银白点朱茶碗,还让随行的仆役带了捆随手发掘的冰绡窗纱回去。 顾清稚微惊:“这东西何必要在浮摊上买?不是布行里扯两匹的事儿么?” “日子得省着过,做家些总是好的。”张氏理所当然道,一打眼见街边有卖婆在兜售银如意坠,唤住那妇人:“这如意坠子怎么卖?” “五十文。”妇人比了个手掌。 张氏取荷包便要买。 顾清稚忍不住发问:“外祖母买这玩意给谁呢?” “给小修呀。” 顾清稚连忙拽住外祖母,推辞道:“小修还没来多长时日呢,您送他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二老一见了敬修比见到顾清稚还欢喜,当晚就留在自个儿房内一块睡,还声称顾清稚走了也得把曾外孙留家里,为他所购的礼物更是令人发愁怎么带回去。 张氏全然不理会她劝阻,径自付钱予卖婆,口中答她:“依咱们这里的风俗,孩子就是得戴颈饰,图个四季平安的寓意,这你久在京中居住,又不懂规矩了罢。” 顾清稚哭笑不得,只得由着外祖母去了。 …… 入夜,烛火昏黄。顾清稚未及洗漱,搬了张杌子坐下,埋首翻拣起面前的书堆。 徐渭家中送来的藏书足有几百册之巨,运来时将徐家一间厢房填得满满当当,她须得捂住口鼻憋着尘灰,方能将一卷卷书名浏览下去。 “小稚大晚上还看书呢?”张氏遣侍女遍寻外孙女不着,猜测她应在此处,推开屋门果见单薄身影沉在书海之中,正忙碌地翻找着甚么。 闻声,顾清稚迟钝抬首。 “外祖母先去睡罢。” 张氏未应,走近后弯下腰,见她手上捧了册《商君书》,因积年日久,封簿上已然蒙尘。 “小稚爱看法家?”张氏出身当地名门,亦是自幼通晓诗文。 顾清稚捏着页角晃了晃,摇头否认:“不是我爱看,是夫君喜好钻研刑名之学,所以我想找他喜欢的古籍送给他。” 这些藏书里含有不少珍品,既然无法悉数运去京中,她思着不若择其中精华寄回,余下的留在外祖家中也无妨。 “你是有心了。”张氏笑颔,“只是夜半三更,小稚明日再寻也不迟,你外公这会儿都睡醒一个来回了。” “您找来这工夫我刚要睡呢,只是恰好就被您逮着了。” “在家也这么晚睡么?”张氏忽然问。 她踟蹰道:“……也不是夜夜如此。” 老妇人怜惜地拢去她坠于颊侧的几缕碎发,见那原先润如盈月的面庞如今消瘦许多,眼底倏而滞涩,叹息数回:“你是忧思过重,朝中诸事莫要牵挂太多,外祖母瞧了甚是为你心疼。” 顾清稚视见她眼中蕴了一汪水,握书的指尖蓦然一顿:“外祖母不用为我担心……我没事的。” “还说没事。”张氏将她揽入怀中,顾清稚搁下书册,脸颊紧紧贴住老妇人衣襟,耳旁嗓音渐有哽咽,“你心中郁闷外祖母如何不明白,虽说你早有预料,但我怎能不心疼亲外孙呢……唯望你能平平安安,此后顺遂,便是外祖母余生最大的心愿了。” 她将顾清稚视作掌上明珠,爱护备至,心中更是牵系她的安危。 徐阶虽是赋闲在乡,那源源不断送至的邸报何时少过阅看,张氏偶然一读也是胆战心惊。张居正所为尽是前朝宰辅不敢为之事,徐阶赞他有魄力,落入张氏眼中的却全是担忧。 “我知道外祖母心里一直念着我。”顾清稚揽住她的肩,趁着埋进她怀中的间隙,将眼角濡湿隐去,“您和外祖父待我的好,我这辈子也不会忘。” 张氏嗔道:“丫头说的这是甚么话?甚么一辈子半辈子的,我们哪要你记着,这不都是长辈应该的?” “是是是,是外孙女嘴笨不会说话。”脑门上挨了她轻轻一记,顾清稚讪笑,抬手揉了揉,“我就知道你们最疼我了。” “明日喊你弟弟带你各处逛逛,嘉兴杭州苏州随你游去,务必尽兴回来。” “谢外祖母开恩。”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家常,灯火昏昏之下,祖孙直到夜半方才睡去。 . 朝中照例是有条不紊,万象待新。 山东巡抚李世达奏荐州县佐贰官杨果、赵歧等为知县,按理佐贰官、首领官等均为下僚,无资格与进士出身者平起平坐,然天子依张居正之上请,下诏允准有才堪治民者,即升知县,其余抚按官选才保举俱按照此例。 打破以往按进士及第名次选官之陈规,自基层拔擢贤才,从此政绩本领亦受看重,而非仅仅用文章好坏评定优劣。 已散大朝,几位同僚共同步出殿外。 下了玉阶,张居正望见六部一主事入值,忽唤住他。 主事诧异回首,见是首辅,即刻挂上笑容小步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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