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有何吩咐?”他曲身揖首。 主事以为有何公务相嘱,不想张居正开口即是考问他某疏云了何事,某事依律又该做何处分。 旁观的诸同僚不由投以同情目光,无不为他捏一把汗。张四维与申时行对视一眼,袖手微笑,复饶有兴致盯向那人。 主事猛地遭这一问,顿然面红耳赤,左顾右盼却未发一语。 良久,为难地支支吾吾:“这……恕下官典故不精,未及早做准备,有负相公所望。” 张居正神色如常,不见半分愠色,待那汗流浃背的主事匆匆告退,方侧目视向申时行:“后日将此人转官,律例奏揭尚不能对,如何担得了六部重责。” 申时行应声称是:“时行即日去办,凡典故不熟者,皆有惩处。” 眼见他离去,王锡爵摇摇头,似有抱怨:“相公如此苛责属臣,些微细枝末节便要将人外任,孰能心服。” 张四维暗道他张居正素来自己谙熟会典,千条律文无有不通,便要将己之所长强求于他人,怎能不惹人怨望。 却也不作附和,这时听得申时行异议:“元驭此言甚谬,身居六部岂能连律例也不熟悉?时行倒是赞同师相此举。“ 王锡爵道:“如此六部无不战战兢兢,汝默不觉相公过于刻薄么?” “元驭似对师相成见颇深。”申时行视他。 王锡爵不欲再作解释,扯开话题沉眉闲道了一句:“相公近月像是心情不佳。” 如何能佳,张四维心底冷笑,三月前赴府中议事时即不见女主人,旁敲侧击问及仆役时,皆回称娘子下了江南。 三月过后仍不见踪影,那常年满溢灿然笑声的庭院也冷清了许多,徒留几株梧桐与数丛绿竹飒飒作响,纵是客人也觉那宅邸甚是冷寂。 而男主人心中究竟是何滋味,也只有他一人能晓得了。 “相公,娘子信至。”管家将一封信笺与几卷书册捧来。 张居正接过,未及脱去外袍,旋即将信封泥漆除去,攥出其中那枚精巧笺纸。 信中并无多字,惟有一句“折一支华亭夏色予君”,并附一朵雪白茉莉。 花瓣已散,香气微氲,想那是江南独有的窈窕韵味。 他轻笑,思着她写下信时应是绵长夏日,转首又朝寄来的书卷望去。 皆是《商君书》《韩非子》《管子》等法家典籍,内容不难得,释文版本却是罕见,甚或市面上已然绝迹。 猜她定是费了一番神思,耗过许多心力才为他得来。 她素爱给他制造惊喜,每回必能在他心间掀起一番悸动,纵然多年明堂沉浮飘摇,却仍不可避免地为她不经意间捧出的小心思折腰。 指腹摩挲着书封,麻纸的粗砺质感随之缓缓淌过,促使他立时提笔写下一封回信。 此时他尚不知,不久后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风雨袭来。 而那星月赴往江南的信使正疾驰于道途中,初秋露重,桂花香浓,将主人的思念携之而去。
第75章 待顾清稚接到信时, 已经是十日后。 此间徐阶家中时常有客来访,有些脸生,有些却是老面孔。 其中李春芳只要一至, 顾清稚必追问射阳居士《西游记》进展如何,唐僧为何宁愿相信妖怪也不愿信任孙悟空,写到第几十难了云云,直把他问得瞠目结舌。 “这……恕李某也不tຊ便透露。”李春芳挠首, 为难地抱拳,“娘子好奇心若是实在太重, 李某不妨劝吴汝忠将笔递给您, 让娘子亲自来写。” 周围人顿然发出一阵哄笑。 顾清稚悻悻,自觉无颜面再于正厅待着,便寻徐元颢玩去。 近来她常随着徐元颢在周边胜景观览,后者乐得奉命陪玩,几个旁支子弟见状也加入同行,常能在外游荡两三日方归家。 但青年们毕竟年轻力健,徘徊一整日也不见疲乏,照常神采奕奕。顾清稚却是体力早不及往日,才行了半个时辰便已头晕不支,憩一会儿方能再启程。 游至湖州时, 天光静好, 山清恬淡, 几人于树荫畔石墩上坐下歇息。 徐元颢咬了口干粮,无意提起一事:“祖父很喜欢湖州, 曾言以后要归葬此地。” 顾清稚诧异:“为何?” “姐姐不知道么?”徐元颢咀嚼着烧饼, 口音有些含混,“祖父虽是籍贯松江, 少时却在湖州长大,对这里自然是眷恋的。他还说百年之后要张先生给他写墓志铭,如此他便心满意足了。” 年过古稀的徐阶早将世情看开,自也不必在小辈之前讳谈身后事,只是顾清稚仍难免怅然,揉了揉眼岔开话题:“这还早着呢。” 回至松江,她方见到那封沾染了秋霜晨露的家书,打开看时,除却对朝中事务的叙述,为小修新添了一套徽州墨宝以助功课,此外还提及京中桂树飘香,十里俱闻。 “太岳这是表达思你之意呢。”顾清稚将信展予外祖父过目,徐阶意味深长地捋须,呵呵作笑,“你在江南也待了快半年了,眼看中秋将至,是该回去了。” 顾清稚垂眼,撇嘴哼道:“外公这是赶我走了。” “老夫哪敢。”徐阶连忙否认,抄袖虚咳了声,“你想待到何时就到何时,老夫又不是养不起自家姑娘。” 顾清稚遂眉开眼笑,鼻尖贴他肩膀:“我就知道外公口是心非。” 徐阶佯瞪她一眼:“这丫头还是长不大,成天腻在这里连家也不回,像什么话。” 顾清稚捏拳轻捶他后背,又按了按脖颈:“这里不就是我的家?你们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徐阶嘴中虽嗔,眉间却舒展,笑意自灰黑眸中透来:“你这张口舌,也就哄哄老夫最厉害。” “是呢,谁让外公也舍不得赶我走呢。”顾清稚抱着他的手臂摇了摇。 “这么大的人了,还爱撒娇。”徐阶抽回手臂,瞥着她瞳眸,“在夫婿面前也是如此?” 她满脸的理所应当,腆颜弯唇:“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早习惯她脸皮之厚,徐阶还是忍不住点她脑门:“姑娘家也不知矜持,对外可莫说你是老夫教出来的,也不知你这些年长进了甚么。” 顾清稚嘻笑:“长进了对您的孝心呀。” “这丫头——”徐阶皱纹不禁宽缓。 “玩笑归玩笑,老夫有正事与你说。”徐阶忽想起一事,肃色视她。 顾清稚便也收起笑容:“外祖父尽管道来。” 徐阶靠着躺椅,缓缓道:“你回去转致太岳,老夫不欲再起复回朝,望他体谅老夫心意。” 顾清稚眯眼:“为何?” 张居正不久前曾写信予徐阶,请他重回京中再掌朝局,此事她亦知。 徐阶喟叹:“太岳的意思老夫明白,他那阁中无人与他是一心,盼老夫为他稳住局势好顺利推行新政。只是老夫着实是有心无力,你瞧老夫如今年迈羸弱不堪,如何能再操心得动国事?” 语气虽是惯常的温和,但话中隐隐流露出坚决,顾清稚明白劝他不动,何况本就不忍他再奔波朝堂,遂摇头作罢:“外公既不愿,夫君当然不会强求您。” . 岁至中秋,天边圆月悬挂树梢,桂花幽香沿着夜半晚风缠绕攀爬,荡开缕缕思绪。 “相公,有皇使奉命请见。”管家急匆匆踏入禀报。 张居正恰与张四维吕调阳议事,闻有中官到访,忙撩袍往门口迎接。 原是万历派内宦送来月饼数盘、节礼多件,并银豆二十两,此外还心血来潮制了几个灯谜一道送至。 内宦笑道:“圣上吩咐了,张先生才思敏捷,务必请您猜罢了回去复命。” 区区灯谜自是难不倒他,张居正略一思忖,便取墨提笔,一一答出。 写于纸笺下端,叠放收起后内宦旋即告退,并称稍顷宫内定有赏赐再至。 “今日中秋,汝等不必再留于敝府,自去归家与亲人相聚罢。”见吕调阳已困倦不堪,还未至夜,那双眼皮便将闭未闭地强撑着,张居正也非无人情味,唤了家仆送二人返家。 吕调阳拱手辞别:“谢元辅体谅,调阳告退。” 语竟,好奇转过四下一圈,发觉除家仆外空荡无人,不禁微笑瞥向张居正:“元辅家中似是冷清了些许。” 张居正视他一眼:“吕公家眷想必正等候吕公团聚赏月,何不及早归去享天伦之乐?” 吕调阳笑意隐入眼底,声音轻快:“元辅明年中秋即可同享团圆,不必过于惆怅。” 张居正不答,吕调阳瞟见那沉闷面色,顿觉以调侃他为乐实在不甚明智。遂拱了拱手,与张四维一道退去。 “相公,有马车至。” 二人踏出门槛,却听得管家一声通禀,不由双双滞住脚步,向那停在大门口的马车瞥去。 泥浆裹上车轮,一眼便知必是风尘仆仆而来。 张四维不由蹙眉:“吕公一语灵验,倒把她唤来了。“ 吕调阳不知他所指的是谁,睁了睁眼:“子维何意?” 张四维似笑非笑,眉梢轻挑,屈下身进轿:“这回元辅家中可不冷清了。” 张居正本以为应是宫中来了灯谜之赏,出门相迎时,意外见那马车与记忆中熟悉图景完全一致。 是她。 他忍住心中陡然升起的灼烫意,疾步奔去,此时马车上一稚童率先跳下,身后跟了女使饶儿。 “爹——”敬修张开小臂朝他扑来。 虽不惯于在人前如此亲昵的举止,张居正还是接受了儿子的拥抱,将身形刚及腰间的他纳入怀中。 “你长高了。”抱毕,张居正将他略略瞧了一眼,旋即望向马车内。 半晌却不见有人掀帘。 他按下心头疑惑,低头问儿子:“你娘亲呢?” 敬修眨巴眨巴眼睛,露出同样疑惑的神情:“啊?” 按着他双肩的掌心蓦地一僵,敬修抬眼望去,发觉父亲瞳眸骤然黯淡。 张敬修道:“娘亲没有来呀。” “甚么?” “阿娘让我先回家,她说二老年纪大了,她想陪他们过中秋。“敬修意味深长地盯着父亲,将他的失落尽收眼底,咧嘴笑起来,“阿娘还说爹爹一定能理解她。” 终末一句顿令他哑然。 他自然能理解她想多陪陪二老的心思,正如她临行前的诚实相告:“若我去的时间长了些,张先生也不要催我,外祖父外祖母年迈多病,届时我肯定会舍不得他们。” “一路也累了,你先休息罢。”张居正敛袖,“若是饿了,我令人给你热膳。” 敬修点头,也不客气:“我是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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