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提起这道令张居正难堪的弹劾,张四维不免讶然,沉下声调:“娘子何意?” 顾清稚眺望远方烟缠雾绕的市坊,并不看他:“子维忘了,你的大名也位列其中。” 他如何能忘,张居正私荐自己入阁已是逾越廷制,而自己的名声一向不佳,早在翰林院时便屡遭纠劾,但在外人眼中张居正却是如此信重自己,这更是添了首辅一条识人不明的罪状。 他面色一僵,强作笑容:“是四维不贤,负累了元辅相公,娘子若要怪,四维亦无可辩驳。” “辩驳甚么?”顾清稚忽问。 “……”唇角滞住,将启未启,欲闭半闭,顿觉哑口无言。 总不能辩驳自己并非他人所评价之“邪僻”、“善机权”,尽管他揣测眼前女子正是此意。 似乎本就不打算闻见他的分辩,顾清稚挽笑:“夫君信赖子维,愿以大事相托,故此才无怪他人将子维认作夫君一党。不过夫君本就无意结党营私,让子维无端受了骂名,我代夫君向你致歉。” 张四维眉梢拧出惶恐:“不敢不敢,能得元辅如此倾心器重,四维不胜荣幸与感激。” “子维又来。”顾清稚终于将半块油饼分毕,捏出袖中帕子将手指拭净。 张四维转瞳朝她瞥了眼,端见她虽是面庞清减,脸色却比上回红润了不少,深吐一息:“娘子不爱听,四维闭口便是。只是我这有一样礼物,还望娘子收下。” 僮仆随即递来一张鸟笼,其间停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画眉,玻璃珠般的双目各处顾盼着,正咿呀学语。 张四维接过鸟笼,提在手间:“上次见娘子性喜逗鸟,恰好别人送了四维一只异鸟,思着白画眉品貌珍稀,娘子或许喜爱。” “我是很喜爱。”顾清稚一向不拒绝他的赠礼,爽朗拎过,“多谢子维美意了。” “娘子何须与四维言谢。” 告辞而去,他乘轿归家,却于大门口遇上才要出行的母亲王氏。 “母亲。”张四维行礼。 王氏停了脚步,将他上下审视了半晌,瞅他一身常服,似是散了班并未立即归来,不由出言提醒:“我儿可是赏乐去了?” 张四维矢口否认:“母亲误会了,儿子不过是出门办了些事,公务繁忙,何来赏乐。” 王氏抿唇,似是忽而忆起一事,问道:“前两日那丁侍郎送来的画眉鸟哪去了?我瞧着它伶俐有趣,教两句话便会说,正想着长期养在身边也好解个闷,如何今朝再寻就不见了。” 张四维tຊ一怔,旋即回过神,眸中掠过不自然神色,咳了一声:“却不知母亲喜欢,儿擅自拿去做了人情,既然如此,明日再遣人去买一只送给母亲便是。” 王氏眯眼,从儿子神态中逐渐窥见端倪,扶住侍女伸出的手背,灰黑双瞳紧盯他面容:“一只鸟而已,我也无甚在意。只是我儿如今位列公卿,行事也当稳重自持,莫要为了些微风月事落得教人弹劾的把柄,无端损你清誉。” 他如今还有清誉么? 似是被母亲的忖度搅得苦笑,张四维喉咙中蕴了几分晦意:“母亲过虑了,儿子公事堆积尚且难以应付,何来风月。” “但愿是我过虑了。”王氏意味深长地视了他一眼,“只是我儿莫要热脸贴人冷炕上,多少算是世家门第,何必要行那自降身价之举。” 张四维不置可否,挑开话题:“母亲欲往何处,晚上可需要派人接您?” “不必了。”王氏心知无须再多言,遂跨足朝门口停着的轿子踱去,侍女立时趋步跟上,原地唯萦绕她若有若无的末句,“只望你能将这份心思多用在官场上。” 哪里在官场上少用了心思,可又落得了个什么。 张四维勉强挤出一缕笑,揖首目送母亲出门。 . “徐先生要去往辽东?”临街酒肆阁楼中,顾清稚诧异问向面前两鬓斑白的男子。 徐渭近年来游遍江河南北,听闻他途经顺天府,顾清稚恐他不愿上门干谒权臣,便邀约他来市坊间饮酒。 多年颠沛已令昔日才子尘霜满面,他虚虚拈着酒樽,感慨道:“全赖戚总兵介绍,徐某如今得以赴辽东李成梁处教授其长子李如松,也算长个塞外的见识。” “塞外如此艰苦,徐先生身体向来不大好,可还熬得住么?” 徐渭把头一点:“劳娘子关切,徐某能至今日早已历经万难,谅那苦寒能奈我何。” 他目光望向阁楼窗外绿水绕山:“听说李成梁于辽东镇守边关功绩卓著,徐某百闻不如一见,早想结识那等杰出人物。” “休说先生,我也想。”顾清稚将心底话脱口而出,片刻又起身挽袖,为他斟满杯中清酒,“只是徐先生去了务必提醒李将军提防建州女真。” “为何?”徐渭觉出此间大有门道,未及接过酒樽,即抬目视她。 顾清稚当然不好明说,只隐而讳之:“只是希望将军切莫轻敌,虽说攘外必先安内,但这外患还是得须注意。” 徐渭仰脖,把着酒樽一饮而尽:“徐某已记在心上,谢娘子好酒相待。” 顾清稚又端壶替他再斟一杯,想起一事,眸光莹亮:“徐先生此番远赴边疆,家中藏的书画不知如何照管?” 徐渭脸上倏而赧然,视线飘移,兀自盯着那酒面浮沉,声音也不觉低了几分:“徐某一时不察教门下学生所骗,字画皆被讨要而去,藏书亦被变卖了小半。” 顾清稚骤然急了:“那可卖予我么?” 徐渭终于复视她:“娘子可需要?” 顾清稚双眸睁圆:“需要呀,先生既然要卖书,不妨都卖给我。” 他家所藏皆是古籍珍本,自然不可错过。 徐渭蹙眉,纵是知她识货有心卖予她,却是想起一处不便,停了一瞬,吸气道:“徐某家在绍兴,离此地何止千里之遥,这路途上来回运书可不方便。” “那无事。”顾清稚思索毕,道,“我外祖家离先生老家近,不妨先送往松江去,待我过去了再运回来。” 然而她回了家才意识到,自己未必就能去得了江南。 前番去了湖广未有几时,此时若贸然提出再往老家探亲,顾清稚很难保证能不能得到同意。 但尝试还是得尝试的。 徐阶老成蕴藉,轻易不将心事说穿,然来信中话里话外皆是江南春水绿如蓝,游人只合江南老,只需人能识字便可读出个中深意。 外祖母张氏不若徐阶羞于表达感情,直接在附信中提出还未见过曾孙,听闻生得白皙如玉,沉稳内敛,若能亲眼一见也算是圆老人夙愿。 顾清稚思着多年未回老家,也未得再见外祖父祖母,又将届徐阶七十五岁大寿,这令她愈发归心似箭。 轻手轻脚踱至书房,顾清稚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扉。 不出意料,果见那盏熟悉的孤灯之下,男主人又在伏案书着那永远奏不完的题本,时而凝神思索,随后又援笔蘸墨,即便背影清削,也无碍他一遇文牍便不知疲倦。 顾清稚最爱看他心无旁骛之态,于是安静了半晌,俄而压抑鼻尖呼吸,缓慢绕至他身后立定,屏息将那笔下奏疏视去: “圣母与皇上必欲破例处之,此臣等所以悚惧、而不敢擅拟者也。夫孝在无违,而必事之以礼,恩虽无穷,而必裁之以义。贵戚之家不患不富,而患不知节。富而循礼,富乃可久。越分之恩,非所以厚之也,踰涯之请,非所以自保也。臣等待罪辅弼,不敢不尽其愚,伏惟圣慈垂鉴。” 她正专注观览着,不防烛火将她投射出的阴影在纸面上放大,张居正抬首转视,蓦地,被她从背后搂住脖颈,往眉心轻轻啄了一口。 “在写甚么?”偷袭成功,她心满意足地问。 稳定心神,张居正搁笔:“《请裁抑外戚疏》,上回你寄书言皇亲多占田吞利,我思此于开源节流多有阻碍,不妨借武清伯违令请拨国帑之机,上奏陛下将此弊疾除去。” “哇,那张先生不怕得罪了他们吗?不说这武清伯,那些国公贵戚们哪个不是享受惯了朝廷的丰厚待遇,张先生此番硬生生要将那些优礼夺去,不怕他们会因此怨恨你么?” “你若真心存有这疑问,便不会问我。”张居正任凭她肆无忌惮地搂着,声调平稳。 顾清稚保持紧搂他姿势不变:“张先生懂我。” “先生——” 一听她嗓音开始漾起软,张居正当即作出反应,冷静道:“你有何事?” “无甚,就是见了新科探花郎,觉着很是倜傥。” 张居正斜她,神色淡淡:“春闱未开。” “……我说的是上一届。” “你想言甚么?” “唔,我想起家里也有一个……探花郎。” 话音未落张居正便知她想表达甚么,却也未作打断,待她吞吞吐吐地道完,一双手折起那道题本,叠罢,复将墨砚放归原位。 他敛手回袖,自座中站起身来,端详着她欲言又止的面庞。 见他探寻的目光锁定眼角位置,仿佛是那儿有甚么污渍未擦净,顾清稚不由得额间冒汗,欲找面铜镜来整理仪表,尴尬道:“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 “是。”他颔首,须臾倾身过来,“你眼睫上落有灰痕。” 顾清稚大汗:“想是画眉时沾上的墨黛,那我去取副帕子。” “不必了。”张居正一语截住她转身的脚步,“我来替你拂去。” “好。” 顾清稚仰起脸,乖乖闭上眼,意识到那绵长的呼吸声渐趋靠近。 张口欲出的言语被堵回嗓间,顾清稚阖着眸想,原先赵贞吉跟高拱抱怨他的话好像着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世所谓妖精者,张子其人也。” 此路宣告不通,顾清稚只得另寻他法。 恰好隔日便有表弟徐元春来访,其为徐阶长孙,也是徐家下一代最有出息的后辈,而立之年未至,自松江来京赴殿试即榜上有名,目前正于刑部任主事。 因徐元春此前一直居于老家,与顾清稚不似如其弟徐元颢一般亲密,为人也更温文守礼,举止进退谦和有度,颇肖祖父。 “元春弟弟在刑部可还吃苦?”顾清稚笑眯眯问。 徐元春抚了抚耳根,实话实说:“不算清闲。” “那就是很累咯?” 徐元春抽回手,瞥眼四下未瞟见其他人,语气也不委婉:“恕弟弟直言,我朝六部几乎无有不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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