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妥善处理,你无须费心。” “好。”顾清稚笑答。 “你只需好好养病,其余诸事一切有我。” 顾清稚回道:“可我那是装的,我是医生呀,自己的身体好不好我最清楚。我晕倒只是怕你一时偏激做出不管不顾的事来,那样我会心疼。” 心脏猛地收缩,仿佛纤细的针尖渗透血脉,蔓出丝丝酸涩痛意。 张居正附她耳畔,低声说:“我在此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 顾清稚伸出手腕,勾了勾他的指尖:“张先生不许骗我。” 炽热掌心裹住她失去温度的手指,他喟叹:“怎会骗你。” . 在家中躺了几日,未闻得那五人受廷杖的消息,只是悉数被贬谪出京,顾清稚听了还是长舒一口气。 王瑛前来过府探视,见她神采依旧,无几日便恢复了不少,于是安心被她拉去什刹海看水景。 又寻船夫划了半天小艇游览,船上王瑛柳眉拢有心事,却一直未曾开口。只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琐事,叙说了一些蓟镇趣谈。 “七娘,元敬寄予相公的那封信,相公看过不曾?”沉吟良久,王瑛终于问起。 顾清稚不打算隐瞒她,点头答:“看过。” 王瑛静静端看她神色,攥紧袖侧,问道:“相公可有甚么反应?” 顾清稚当然不能直言张居正阅过信后的表态,怔忡一刻,回她:“……夫君没说甚么。” 意料之中的回答。 王瑛挽上她的手臂,眼眸诚恳:“元敬待相公素来秉持耿耿之心,相公与他相交多年,定能领会。即便于夺情事上起了分歧,那也是因为元敬满腔关切所致,他希望相公回乡服丧,绝非是因旁人所言望相公恪守礼教,尽人子之义,元敬亦视之为迂腐之论。他只是不愿相公蒙受谩骂,七娘必也不愿意,你能否劝劝相公,让他收回成命?” 顾清稚视进她的眼底,摇摇头:“瑛姐姐原谅我,我知道戚将军与姐姐俱是好意,但在这件事上我和夫君有着相同的想法。” 她声音柔和,眸中却透出不容反驳的坚定,王瑛叹息:“七娘总不好看着张相公被满朝误认为留恋权柄,贪求高位之人。” “他尚且不惧,那我有什么好怕的呢?”顾清稚道。 王瑛吞吐数息,也未松脱开扣着她小臂的手,叹道:“七娘果真坚强。” “但是无论如何,”缓了缓,王瑛手挽得愈紧,“元敬与张相公,我与七娘之间情谊永不会变。” . 张居正茫然四顾,一径里皆是梧桐萧萧之声。 亦如朝野弹劾叱骂如雪片飞来,试图压弯他清瘦如竹的腰背。 「大学士张居正擅作威福,蔑祖宗法,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 「然不知居正之在位也,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 「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可谓非常人乎?」 门客宋尧愈劝说之言仍在耳侧萦绕:“相公留,天下苍生幸甚,相公去,天下万世幸甚。” ——相公您若留下,将有利于社稷。可您若离去,则再也不用背负万世恶名。 是谋求生前身后的清誉,还是继续孤身前行,抉择权只握在他一人手中。 不知何时,顾清稚轻轻踱至他身旁,望着那双仓惶眸子,倾身抱住他。 “世上没有可以兼得的事物,选了一个便必须舍弃另一个。”她说,“但我知道你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我从未后悔。”张居正回视她凝神面庞,将内心剖白,“我只是失望。戚元敬劝我回乡丁忧,连他尚不能体会我之所想,那我又能指望何人?” “张先生不要怪责戚将军。” “我从未怪责过他。” 顾清稚道:“那你应当继续信任他,你可以不理会他那封信,但你们之间的推心置腹不能因此而淡薄。” “自然不会。”张居正反手握住她的指尖,“纵一时意见不合,但我知元敬亦是为我思虑,我岂是那等不识真心之人?” “当然不是。”顾清稚扬唇,复搂紧他脖颈,“张先生的好,我最清楚了。” 他紧紧回揽住她,愤懑、不甘、惶惑悉数在她拥抱中褪去,仿佛如此即能永远将她留在身边。
第77章 这场夺情大波以贬斥、罚俸朝野多人结束, 谤书遍至,幸而天子不予理会。 其中吏部尚书张瀚本是张居正一手提拔,私交深厚, 却在此次事件中明确表示不愿奉旨支持夺情,张居正一怒之下勒令其致仕,不日卷铺盖滚蛋。 上疏谏阻的艾穆是他湖广同乡,指斥时亦不留情面, 措辞严厉,张居正偶然与同僚苦笑:“昔日严嵩在时都无同乡弹劾, 我如今竟比不得严嵩了。” 虽语气并不沉重, 顾清稚耳闻时,仍为他难过了好一会儿。 但看他本人似已处之泰然,在家中仍然神色一如平常,她便也没再提,总不好再勾起他的愁闷。 稍过了两日,她方抽出闲暇整理从江南带回的物什,因张居谦已前往江陵协理父亲丧事,她也驱使不了他,便唤了家仆一道收拾。 张居正才从书房踏出,便瞧见她从一只大箱箧中捧出一盏羊角灯, 踩着小凳欲往梁上挂。 见她踮脚仍是够不着, 手臂费力地向上伸去, 他旋即提步走近,道:“我来罢。” 顾清稚垂首望了他一眼, 摇摇头:“我自己可以的。” 张居正无奈:“为何不肯让我代劳?” 顾清稚眼珠转了转, 在张居正发觉出她在打小算盘之前,笑逐颜开:“因为我想让张先生抱我上去呀。” 瞥见四下无人, 他挽起袖口,扣住她纤细的腰。 “就到这儿,好了——”顾清稚指挥着他调整高度,到达一个合适的位置,仰面将那灯顺利挂上了梁间。 她拍拍手,示意他可以脱开几分力气,俄而顺势跳下。 不觉早有家仆侍女自远处经过,观见此景皆诧异不已,小声耳语:“娘子既然够不着,为何不换只高些的凳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娘子之意也不在挂灯。”有个伶俐的侍女抿唇接话,“在乎郎君之间也。” 旁人皆意会而笑。 “这盏灯是江南风物么?”张居正望着她蹲下身,继续埋首在行李间扒拉,不禁问她。 “对呀。”顾清稚道,“有些是我自己买的,大部分是外祖父外祖母让我带回来的。” 这时她终于舍得抬头,热情地向他介绍:“这盏灯是新建伯王承勋的藏物,外公从他手里购了来,见我喜欢就送予我了,张先生觉得好不好看?”tຊ “甚美。”张居正赞着,双目往那盏描金细画,罩有璎珞的珠灯视去,“徐公乡居生活当真风雅。” “何止风雅。”顾清稚忍不住笑,“外公可会享受生活了,家中闲书之多冠绝松江,还有小孩子来家里借《金瓶梅》看呢,因为这书只有外公有。” 张居正微咳,撇开敏感话题:“这王承勋可是阳明先生之孙?” “正是,今年王承勋刚承了祖父王阳明的爵位,他可是大收藏家,家中有百余盏这样的灯,夜间望去朦胧如梦,我看的时候就觉得可惜不能跟张先生一道共赏,太遗憾了。” 听出她话中流露出的惆怅,张居正按上她的肩膀:“往后有机会,定与你一道再下江南,前去探望徐公。” 顾清稚眼眸一亮,反抓住他的手:“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张居正唇畔不禁微弯,瞳间却浮出惘然,低声道:“日后你再想去何处,我都与你同往。” 顾清稚闻言,目光在他平静的面容上审视一圈,半晌,她窥出了他强自隐藏的祈求意。 他不愿再让她一个人离开。 顾清稚笑起来:“张先生直说舍不得我不就行了,不过你放心,往后我再也不会走了,除非张先生愿意陪我。” 张居正明白她已猜透自己心思,尽管她的承诺不知能否兑现,仍让他胸腔颤动。 “我舍不得你。”他吐露心声,“你不在之时……我想你。” “我也很想你呀。”顾清稚眉眼弯弯,“外公说他也想你。” 张居正脸上顿现不自然的神色。 顾清稚放弃了逗他,将徐阶之言转述给他听:“外公让我告诉你,说他年纪大了不胜朝堂的劳碌,不想再回来了。他觉得一定有和你政见相合的人能帮上忙,让你就放过他罢。” 话至此,她蹙起眉梢,抬首问他:“张先生觉得阁中吕和卿张子维与你政见一致么?” “他二人行事拟旨皆凭我意志,才能可堪任用。”张居正道。 顾清稚敏锐听出语中含义:“那张先生也知道他们与你并非一心咯?” 张居正迟了迟,颔首。 “那申汝默呢?”顾清稚忽然问,“张先生是否有意让他做继任者?” “汝默事事谦谨,吏治勤勉,是宰辅之器。” 她抚了抚鼻尖,笑视他一眼:“但张先生也清楚他的性格,汝默才华能力毋庸置疑,但你所具备的一点他并不具有。” “甚么?” “坚定。“顾清稚专注地望着他,呼吸近在咫尺,“这一点,我只在张先生的身上观见。” 张居正反问:“你何以认为申汝默不具有?” “他是张先生的亲学生,再者你同他共事了这么多年,他是怎样的人,张先生应当比我有更深的了解。” 张居正不再言语,瞳眸似陷入思忖。 须臾,他道:“但除却汝默,徐公又不愿出山,我不知还能再寄予何人。” 顾清稚道:“我并非是说汝默不能委以大任,我倒是觉得他居中持重,仰不得罪于上,俯不交恶于人,只是夫君想任用他来完成你推行新政的心愿,首要的是天子的决心。” 她捏了捏他的指尖:“天子若不支持,即便辅臣再坚定也无用,夫君如今能顶着压力顺利改革,靠的不就是天子的信任么?可若是皇帝有一日动摇了,夫君还能保证如此平稳么?” 张居正回扣她的手,两人踱出庭院外,并肩沿着后山漫步。 深秋时节,草木疏落,他向天边浅淡的暮云望去,轻声道:“圣上对我所言无有不纳,我唯竭力辅佐而已,不敢揣测将来之事。” 顾清稚视他:“张先生是不敢,还是猜到了却不知如何去改变?” “我岂会无有预料,但我唯能顾及眼下。”他停步伫立,向她坦诚以告,“七娘,圣上的支持于我而言,乃自古以来少有臣子能奢求的知遇之恩,之后诸事已脱离我所能掌控之范围,除却寄希望于圣上,我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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