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下掠过一只毛色鲜亮的狸奴,顾清稚半弯下腰唤了两声欲喊它过来,奈何那狸奴充耳不闻,径直迈开脚步往草丛里窜去。 呼唤未果,顾清稚重又望向他:“所以张先生确信圣上的心意不会变么?” 张居正沉吟:“圣上年少聪慧,想是能领会我苦心。” 顾清稚轻笑:“可是人总是会变的。” 双手皆挽上他的腕,她敛去笑意,肃色道:“光言语劝说并无用处,张先生应当让圣上知道新政是改变当下困局的唯一方式,大明是他的大明,没有人比他肩负着更不容推卸的责任。” “对此我已有思量。”张居正道,“圣上即将大婚,已经不再是昨日冲年稚童,我是不该将诸事揽于己身。” 惊讶于他转变如此之快,顾清稚不禁往他脸上逡巡了几个来回。 察觉出她的诧异,张居正微微一笑,修长手指揉上她冰凉的面颊。 “怎生这般冷?”他眉端沉降,“是身子还没好么?” “哪里是身体原因,是被冷风吹的。”顾清稚攥着他的手心,伸过去按住他颊侧,“张先生的脸也很冷,你也要注意保暖。” 张居正展臂抖开肩上大氅,执子之手,将她圈揽在怀。 顾清稚依偎在这庇护之下,眺望薄雾笼罩的城外远黛,彼方云遮树绕,身畔流水潺潺,仿佛这世间再没有风霜雨雪能侵袭得了她。 秋色天光下,地上摇曳了两道人影,长久不散,如镌心中。 . 万历六年初,皇帝大婚。 皇家礼节规格繁琐,至吉时,朱翊钧先接受百官朝拜,次派遣两名使者携仪仗及鼓乐前往皇后家中宣读诏书。 国丈接命,清晨时,皇后御吉服,乘坐凤舆出府邸,彩旗猎猎,锣鼓喧天,百姓皆出门观看难得一遇的天家喜事。 与此同时,朱翊钧于张居正力请之下,采纳由后者拟定的关于限期通行丈量的方案,亦以诏旨颁行。 张居正为解决田赋失额,小民多存虚粮之现状,奉旨令二直隶、十三布政使司、府、州、县通行丈量,限三年之内完丈,命造册缴报。 此次万历清丈,是着眼于全盘性的考虑,解决虚粮虐民的痛苦,而非一时一地性的堵塞漏洞,更不是仅仅为了缓解财政危机,乃是为了苏活民生。 将清丈事宜下放完毕,皇帝婚姻亦了,三月,张居正方安心上请回乡葬父。 朱翊钧允准。 素服辞朝之时,朱翊钧于平台召见师臣。 “先生此去,何时能归?”已然褪去青涩的天子仍是眷念自己这位帝师,向他投去不舍目光。 张居正奏道:“三月为期,最迟七月,臣即归来侍奉陛下左右。” 朱翊钧心稍宽慰,瞳孔凝视着他:“先生此去虽非久别,但国事还需烦劳先生留心。” 自有记忆以来,他无一时离开过张居正,此去却要一别三月,心底不觉早泛起酸涩滋味。 这股情绪令他低落不已,嗓音亦含哽咽。 “臣敢不奉命。” 朱翊钧目中已氲水雾,险些堕泪:“朕本不能离开先生,只是恐怕伤了先生的一片孝心,这才允许先生所请。国事至重,先生千万要挂怀。” 内宦随即端盘上前,其中盛着一颗银记,曲身捧予张居正。 朱翊钧道:“朕赐先生‘帝赉忠良’银印一枚,途中如闻朝政有所缺失,可即密封言事,送至御前。” 张居正接下银印,顿首再拜:“陛下大婚之后,宜加爱养,千万保重圣体,臣即便远在江陵,定亦尽心竭力。” 朱翊钧勉力颔首,又视向一旁次辅吕调阳张四维:“卿等二人有大事毋要擅自决断,当快马驰驿至江陵,一切听候张先生处分。” . “大人回来了。”门口家仆见主人下轿,立即躬身行礼。 终得归家,压抑已久的面色逐渐紧绷,张四维此时方觉掌心已被攥出铁青痕迹。 “老夫人呢?”他淡问。 仆役答:“老夫人在与客人叙话。” 想是母亲哪个故交前来探访,张四维也不以为意,仆役服侍他换上青灰锦缎燕居服后,便前往王夫人处请安。 “听说皇帝大婚光织造一项便花费了十余万两银子,可有此事?”还未步至檐下,即闻母亲询问传来。 妻子笑声同时飘至:“母亲这话问的,让人家娘子怎么回答?即便娘子知晓皇家内情,也不好说实话哪,母亲这是想让娘子怎么回应才好呢?” 王夫人笑道:“是老身糊涂了,原是不该直接相问。不过目今国库较以往充盈了不少,若非这新政惠民聚财,皇帝又怎会舍得花费如此之巨。”tຊ “官人。”眼见丈夫出现于视线中央,妻子蓦然起身。 张四维往屋内众人扫了眼,瞳眸锁住一人面庞,目光顿愕。 稍顷整理神情,弯下腰拱手作揖:“不知顾娘子光临敝府作客,未能及早相迎,是四维失礼。” “人谓古称伴食同事则有之,未有伴食于三千里外者。” “他张江陵即便远离京师,帝心也未尝少眷他一寸,朝中大事一以付之,相公您纵是身在阁中视事,也未尝有此等待遇,我等深为相公您感到不值啊。” “子维,如今外界皆风传我二人为三千里伴食中书,吕某已不愿留于朝堂,来日当自请致仕,再不用蒙受此辱。” 脑海中纷纷然冒出白日众人议论,嘲笑有之,讥讽有之,为他鸣不平的门客学生亦是义愤填膺。 思及此,张四维举止渐缓,直身的动作迟钝而僵硬。 “子维退下罢,你一来令人家顾娘子拘礼了许多,莫要让客人为难。”王氏觉出他的异样,隐隐猜出他在想些甚么,“嘭”地阖上茶碗,冷声吩咐。 “不必不必。”顾清稚立时劝阻,唇角扬笑,“哪有让主人家退避的理儿呢?” 她转向一语不发的张四维,和言道:“听说此番全天下土地丈量多赖子维督责,看来子维对土地清丈也很有见解。夫君即将启程回江陵,土地事宜要多多辛劳子维了。” 张四维低首:“顾娘子言重了,本就是四维职责所在,哪敢推脱。” 王夫人插言:“娘子此去可要一路顺风,三月后我等娘子回来与老身一道去玉河桥下七夕乞巧,咱们必须得讨个好兆头。” “老夫人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要答应了。” 张妻亦附和笑道:“那我也要陪着母亲和顾娘子去,此等好事可不能落了我一个。” 王夫人嗔她:“哪有热闹能少得了你呢。” 顾清稚见时辰不早,立身辞别:“老夫人,娘子,子维,眼下天色已晚,恕我不好再多叨扰贵府,此即告退了。” 王夫人款留了一番,见顾清稚坚辞,便唤人送客出门。 行至张四维身边时,二人擦肩而过,刹那间,那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恰被她余光拢入眼底。 “官人为何如此郁郁不乐?”待王夫人亦回屋休息,妻子仔细端详他闷容。 见他静立墙角多时不出声响,于是亲手为他沏了壶茶,启唇问道。 张四维却似才回过神来,盯向妻子:“今后勿要再与顾娘子来往。” 她讶异,睁大双眸:“为甚么?” 张四维端盏一饮而尽,不耐烦道:“问这么多做甚,我自有我的道理。” 她不服,道:“官人为何不准我与娘子交游,她素来对我和善,又不曾亏待我甚么。再者元辅相公又与官人阁中共事,单为官人仕途着想,我又为甚么不能与顾娘子打交道?” 话音未落,一股无名火骤然冒出,张四维喝止妻子的絮絮辩解:“如今是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你还要与顾娘子来往么?” 妻子见他作怒,不禁缩了缩脖子,摇首叹气:“何必发那么大火。” 终有一日,他会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张四维闭目思着,指节咯吱作响,阴郁早爬上了眼角。
第78章 一路轻车简从而行, 至江陵时,仅仅用了二十二日。 期间路过河南,张居正绕道前往新郑看望闲居乡间的高拱, 返回时眼角竟有红痕。 “张先生又哭了。”顾清稚静静端详他的面容,温声道,“看来是近些年心绪波动太大了。” 她抬起手背为他拭泪,将那不可为人所见的脆弱隐去。 张居正注视她的瞳眸, 嗓音沉了几分哑意:“让七娘为我担忧了,抱歉。” 素来喜怒不喜于色的人, 即便因有所触动而感怀, 亦只愿将脆弱呈予亲近者看。 顾清稚微笑道:“我并没有为张先生而担忧,我只是感慨张先生与高肃卿白首相知犹按剑,知己之情是真的,倾轧争斗也是真的,或许这便是胸怀抱负者的君子之交。” 长叹一声,张居正将她拥入怀中,阖眸缓道:“毋论我如何,你总是在为我开脱。” “我没有开脱。”顾清稚望向他,“我能理解张先生的内疚,但我想张先生正在完成高肃卿的理想, 志道相同, 他纵心有不平, 终究也不会怪罪你的。” 张居正默然。 移目与她对视良久,有顷, 双目眺向窗外。 “你我早非昨日少年时, 何故再作儿女态?” “……肃卿可还怨我?” “呵,此语不该出自你张太岳之口。”华发满鬓的高拱轻笑, 捋须深深视他,“纵然过去衔怨,我亦早已释怀。令弟居谦中举之时,我曾寄信与你祝贺,彼时我便已于心中与太岳和解。” 道旁草木葱茏,沿着车马行迹渐次迤逦而过,水畔杨柳依依,正是世间芳菲四月。 . 人还未至,当地不少官吏权贵已源源不断前来干谒。 此前多人为结交张家,提着赠礼来讨好张父的访客络绎不绝,张父是爽朗豪侠性子,自以为收些礼品也无甚妨碍,索性一概笑纳。 张居正虽寄过信明令禁止家族子弟收受贿礼,奈何亲亲尊尊之道悬于头顶,他本人再如何严格却也管束不了父亲。 如今父亲已逝,登门者却仍热情不减,甫闻相公亲来,后脚便踏上了张府的门。 “相公一路辛苦,下官已于敝府略备薄宴,谨表未为相公接风洗尘之意。还望相公不嫌粗陋,晚间与夫人同来光临。”荆州知府满脸挂上笑容,当日便携一众官僚热情相邀。 张居正婉拒:“诸公好意我已心领,只是我多年未与家母相聚,此番回乡只愿陪伴老母以尽孝道。” 众官吏见他态度坚决,揣度他必是不愿回乡还要受搅扰,都是识人眼色的官场老手,随即拱手喏喏:“既如此,我等告退,相公若有需要我等之处,我等即刻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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