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母赵氏年逾七十,虽非出身世家名门,但作为读书士子之妻,亦是通晓道理,贤良勤勉。 见了长子回来当然欢喜,随即便唤家中仆役赴市坊中采买食材,也不嫌辛劳,准备亲自下厨招待。但因是居丧,不好食用大鱼大肉,只能花心思做了几个素菜表达心意。 瞥见赵氏在膳房中忙碌,顾清稚当即接过手:“母亲歇息便可,我来罢。” “哪能劳动你呢,这点伙计我还是做得的。”赵氏忙推辞。 头一回见到素未谋面的长媳,赵氏起初有些因陌生所致的局促。 知她是高门贵女,外祖父还是声扬天下的徐阁老,是只能从旁人言谈中听到的名姓。 当时张居正寄信来请自己为他求亲时,赵氏还颇为忐忑,唯恐长子门第不显遭人阁老拒绝,不想才过旬日那厢徐阁老便回了信,毫不吝啬地表达了一番对得意门生的赞扬,并言能与张家结亲是他徐家的荣幸。 字里行间的语气温谦和易,毫无凌人态度。 今日亲眼见了长媳,赵氏方知何为有其祖必有其孙,顾清稚不仅没有架子,还经常笑意融融,与自己说起京中杂谈趣事,在她身旁常能被她逗乐。 无几日便没了初次相识的拘束感,赵氏只感慨自家不苟言笑的长子瞧上去与她性格迥异,竟能和睦相处至今。 瞅着顾清稚蹲在地上择着马蓝头,赵氏弯腰想来帮忙,她登时抬首:“母亲不如替我打两个鸡蛋,我想吃鸡蛋莼菜羹。” 赵氏应了,唤家仆从鸡棚里摸了两个热乎着的鲜蛋来,往裙襦上擦了擦,又自木橱里端了个陶碗。 “我教你,搅蛋时用温开水,莫用冷水,这样蒸出来才鲜嫩。”赵氏对着碗沿磕了个蛋,凑过来与顾清稚传授经验,听得她连连点头,“想更入味,就往里头加盐。” “小稚还没见过四郎家的囡囡罢,那小姑娘眼睛像四郎,鼻子和小嘴像她娘,脸蛋倒是会长。”探身添了把柴火,赵氏随口又与顾清稚说起家长里短。 张居谦年前刚得了一女,赵氏自然高兴非常,对那小女孩疼爱得如珍似宝,隔日便要去幼子家中借送饭的名义探望。 顾清稚支起膝盖将择好的马蓝头拿去清洗,弯唇道:“居谦眼睛生得像母亲您,我也觉得着实漂亮,想必侄女将来一定会是出挑的大美人。” “小稚这一夸,倒把三个人都夸了进去,你这张嘴就是会说话。”赵氏笑得合不拢口,“小稚干脆就别走了,到时候让大tຊ郎一个人回京去,你留下来陪陪老婆子。” “母亲。”二人正说笑间,张居正忽然伫立门前。 “瞧,一说让你留下,大郎就舍不得了。”赵氏朝着顾清稚谑道。 被母亲打趣,张居正神色不变:“我寻不见过去那本《书经》,不知母亲放置于何处?” 赵氏闻言揩了揩手,向外走去:“上回被你弟弟拿去习读,我以为你不用了,还回来时随手给你搁在堂前书架上了,我去给你找找。” 看着赵氏走远,顾清稚扶额:“母亲在给我做蛋羹呢,张先生做甚么打扰她。” 张居正视她:“有一要事,你随我来。” 观他神色凝重,顾清稚按下心中讶异,与他步向书房。 “你看看此封捷报。”张居正将桌上一卷文牍递予她,“辽东李成梁奏称取得长定堡大捷,斩首鞑靼别部四百七十人,圣上已为此告谢郊庙,大行赏赐,将此捷报送来了江陵。” 视出他眸底深意,顾清稚道:“张先生是认为此事大有可疑么?” “正是。”张居正颔首,“满朝为之欢庆,我却只觉殊为可疑。” 他将心中忖度详细道与她听:“一者,李成梁部将既然声称鞑靼携七八百骑诈谋入犯,那必定有所准备,为何我部偏师一出即望风而溃,引颈就戮?二者,何有骑兵来犯还带有大批牛羊之理,那牛羊分明乃牧民家当,并非临时欺骗之物,故此我以为,长定堡大捷实为鞑靼率部前来投奔,边将不加详审,冒杀俘虏以报军功。” 语罢,顾清稚蹙眉:“部将激进,总兵又贪功,可惜酿成了这般惨剧,我要是那些投降的鞑靼子民必定寒心。” 张居正提笔蘸墨,立时欲写信告嘱:“我即密函发送圣上致以实情,只是李成梁封赏已定,朝廷不好再作撤回。” 顾清稚却已觉察出异常。 她眼眸一亮,眯眼道:“张先生远在千里之外,尚能洞察敌情运筹帷幄,顺天距辽东这般近,这群朝臣们却未能知悉,由着陛下既是告庙又是恩荫,到最后还得张先生来收拾残局。” 她定定锁住张居正望向她的双目:“除了张先生聪明是一大原因,但他们一言不发,张先生不觉得太奇怪了么?” 张居正笔尖一滞:“何意?” 顾清稚娓娓点拨:“我记得阁中有人精通边事,不太可能发现不了。” “你意指四维?” 顾清稚点头:“四维于鞑靼封贡时多有助力,其舅父王崇古更是边境重将,我不信他会对这捷报的疑点一无所知。” 闻得此语,张居正凝神沉思,道:“阁中事务繁忙,四维或许有所疏漏也未可知。” “这么大的事,想疏漏也漏不了。”顾清稚笑了声,“我看他非蠢即坏,存心是想让张先生下不来台。” “怎生一转眼人就跑了。”赵氏拿了书回来,一进膳房却见人影全无。老妇人往各处寻了半日,路过书房时,听得里厢传来密密话音。 “朝中多人不服我,并不独四维一人,这些我尽知。”张居正吐息稍许,徐言,“但我唯恐他对我新政有阻,那我决不轻饶。” “以他的脾性,必成阻碍。”顾清稚道。 “为何?” “他心胸不甚宽广,此番民间皆嘲他是三千里伴食中书,以他的性格怎么能忍受?我下面想说的话,张先生不要生气。” “七娘,”张居正语调似有无奈,“我怎会对你生气。” 顾清稚话音委婉:“张先生要是为了新政顺利推行,那就不应当再用他,早做决断才好。我听说张先生让他草拟的诏书已逐渐不合心意,看来他是忍耐不了了,再这样下去终究要原形毕露。” 赵氏候了半晌,闻听钻入耳中的言语皆是朝堂政事,心道也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 当下推开门,扬声笑道:“甚么话不能在膳桌上说,你们还不快来用哺食?” 因得长兄归来,不独张居谦,其他两个弟弟张居敬、居易也一道过来陪客同桌用食。 他二人并不以科举为业,只在老家从事耕种,安心奉养父母。如今父亲去世,母亲赵氏便全赖他们作伴。 相比于居易寡言少语,居敬与长兄年纪相近,也更熟络些,见张居正用饭时仍眉头紧锁,似乎无甚胃口,不觉关切问道:“阿兄远在江陵还要操心国事么?” 不待张居正答言,张居谦睨了他一眼,道:“二哥看来还是不够了解大哥,大哥何止吃饭的时候心不在焉,平时更是不到三更不肯入睡,你要多在他身边待着就知道了。” 赵氏不由大骇,急切搁下双箸:“这哪行啊,大郎,你这不爱睡觉可是老毛病了,怎么还不改改?” 张居敬转问顾清稚:“嫂嫂平日不劝劝么?” 顾清稚正扒着饭,张居谦继续为她答话:“嫂嫂哪里没劝过,倒是有用了,原先是四更才肯睡,劝了好歹提早成三更了。” 不愿再让家人围绕自己展开话题,张居正望向喋喋发言的张居谦:“你随我们回京么?” 张居谦一愣,继而摇首,取过一把汤匙往嘴中塞了口蛋羹汤:“不去了,我在这谋个主簿闲职也挺自在,京中有嫂嫂侄儿陪着阿兄,我就不去打扰你们清净了。” 顾清稚深表遗憾,唉了声:“这回见不着居谦,还怪想你的。” 张居正瞥了她一眼。 顾清稚连忙补充:“你哥哥更想你。” 张居正不言。 张居谦听了顿笑,也不奢望从长兄口中得到情感流露,捏了捏下巴:“兄嫂若真想我,过两年大哥致仕了回来,咱们不就好日日在一块儿了么。” “那你得等我们。”顾清稚笑眯眯道,“一言为定。” . 李氏缓慢踏入园中时,正逢朱翊钧攥着一封密报观览,纤细双眉聚拢,似含愠怒。 “皇帝怎么了?”李氏见他面有苦恼,不禁出言询问。 朱翊钧闻声抬目,放下纸页,恭敬曲身:“圣母。” 李氏接过他递来的密函,一行行阅读下去,眼角亦不由皱起:“此次大捷,竟是边将虚报?” 朱翊钧甩袖顿足,怒道:“朕贵为一国之尊,竟教这群贪功之人遮蔽,还告了天地神明,岂非将朕皇家颜面悉数扫地?” 李氏将密函扣于桌案,深缓数息:“皇帝一时不察受了蒙骗,但毕竟端坐禁中不知边关实情,此事也怪不得皇帝。只是恩荫既已发放,也无追回之理,皇帝不可再对外声张。” 朱翊钧抵颌道:“若无张先生,朕险些自始至终蒙在鼓里。” 李氏注视愁眉不展的天子,道:“张先生才离两月,国事已然出了这般大的纰漏,看来皇帝眼下还是离不得张先生。” 朱翊钧点头,摇手唤来随侍御前的中官。 中官见皇帝有召,即刻小跑赶来,掀袍跪地请示:“陛下有何口谕?” “替朕催促张先生速归。”朱翊钧抱臂吩咐,中官才欲奉旨回身赴差,又添了一句,“赏赐先生母亲以厚礼,务必再派锦衣卫前去江陵护送先生返京。” 儿子如此依赖辅臣,李氏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潜意识中只将张居正依赖惯了,叹道:“只盼张先生辅佐皇帝至而立才好,那时皇帝也可独当一面了。” “只要张先生在一日,朕便可高枕无忧一日。”朱翊钧语带怅然,“朕离不得张先生。”
第79章 归来后过了七夕, 未有几时便至中秋。 顾清稚本欲邀张居正出门同游夜市,奈何自归家后便有几个六科僚属接连上门复命,忙得脱不开身。 她数次张口要提, 眼看这副情景还是憋了回去,只得拿了一块新购得的徽墨,坐在书房中细细研磨。 “既对我心怀怨望,又何必惺惺作态!”蓦地, 手中奏疏往案上一掷,张居正冷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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