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了一日,傍晚自文渊阁下值,张居正携一身雪珠归家,却再不见庭院中有人走出笑迎。 只有二门前洒扫仆役见了他,搁下笤篱,恭恭敬敬唤了声“相公”。 “相公,蓟北送至的信。”家仆步来,躬下身递他。 他接过,乃是戚继光与王瑛一并表达吊唁之意,他一瞥便起了厌倦。 这一月以来,他已见不得这两个字眼。 他甚而开始怨恨自己,当年她即将启程归去松江,为何自己要因这私欲硬生生将她留下。否则,她此刻定然还在江南自由自在做个官宦千金,亦或悬壶民间,圆她济世愿望,从此再无忧虑,再不必随着他受这百般折磨。 他竟恨透了自己。 为甚么。 推开书房门,当日离开时走得太匆促,张居正看见几卷书册还摊放在案上。妻子素爱整洁,他便为她整理书桌,将卷册收归,又把她所置之物放回原位。 从始至终他滴泪未落,仿佛那人只是睡去了,而他还是能自欺欺人她仍好好地活着,仍能笑着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收拾至桌案一隅时,偶然发现一精巧木盒。 他忆起,这是当年中秋月明时,于喧嚣夜市的僻静一角,她悄悄塞入自己掌心,笑说此为西洋人口中的多宝盒,而其间机关甚多,还有待他日后探索。 可惜之后诸事繁忙集于一身,即便她再次提醒了他,亦忘了将其开启。 张居正掀开盒盖,这回不知扭动了甚么关窍,那蒙了尘的弹珠忽然滚落而出,他匆忙曲身去拾,蓦地,又有一张笺纸轻飘飘落下。 是一封未曾发现的信。 指尖莫名发起颤,他强忍脑内混沌将折痕掀开,却见其上以熟悉柳体书了一行小字。 连日疲累令他双目不甚明晰,伏身看去时,呼吸猛地滞住: “张先生亲启: 既嫁夫君,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妾亦不畏也。此世唯愿并肩携手,起落沉浮,定不悔与君余生相随,幸甚,幸甚。 ——妻顾氏敬上。” 固知终须一别,她却言从未生悔。 心刹那揪紧,他只觉浑身有如撕扯般痛楚,他言甘愿为大明忘家殉国,可他如何能忘她顾七娘。 “我认得你!” “张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么?” “因为我是一个敏感的人,听不得别人说我的坏话,那样会教我什么事也做不好。可是张先生让我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像先生这样的人在,哪怕漫天非议和攻讦如雪片飞来,也能坚守信仰,像耀目的日光一般前行,而只给世人留一个背影。我实在太喜欢这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了,当然咯,其中我最爱张先生。” 然而,当时只道是寻常。 过去她每一句浅笑言语,现下皆化作锋利刀刃,一寸寸割过他的骨骼与心脏,将他削成如今这一副昏沉沉躯壳,颓唐地行走于世。 他迷茫地望向窗扉外,夜风拂得庭内那株梧桐叶萧瑟作响,一轮缺月挂于树梢,恍惚映入朦胧眼底。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亭亭如盖……亭亭如盖。 顿然,他如被击中,伏案失声大恸。 须臾,那泪终于淌落了双颊。
第84章 万历十年春。 张居正扶病上疏, 请废除深为民害的带征钱粮陋习,得皇帝批准后颁行全国。 “师相。”文渊阁中,申时行向张居正揖礼。 “何事?” 他答:“户部议准减税契、宽铺行、恤商人三事, 务请师相指示。” 自始至终,申时行望着老师劳悴的面容,一时竟未曾注意他与自己嘱了些甚么。 “此乃我从前惠商政策的继续,望你督责吏部及市坊各司放宽官牙与私牙发放, 减免商税额度,删削税目。” “是。” 向张居正告辞, 他步出皇城, 等候于左掖门外的车夫见状趋来随侍,却被他摇手制止。 “不必了。”申时行道,“我今日散步归家。” 他踱过西四牌楼,途经前门大街,沿着身畔流淌的玉河缓行。 此地照旧喧嚣熙攘,人声不绝于耳,大明梦华在这灼热的烟火气中氤氲。 走过万宁桥时,远方白亮日光落于什刹海清波之上,水流载着路人的希冀远去,却再不见桥下那道欢笑身影。 “汝默为何要害怕受人诘责?”灯火光灿灿漫街时, 顾清稚笑语, “他们越攻击你, 才更能显出你的勇敢呀,只有因循姑息庸碌无为之人才会免于孤独, 但汝默当初寒窗苦读二十年, 怀抱的志向莫非仅止于此么?” “可惜时行……这一生恐只能望师相项背了。” “汝默又在妄自菲薄了,你自有你的优异处, 太岳同样也有他的短处,为什么要执着于超过太岳呢?你更不必因此放弃曾经许下的初心,我相信汝默一定不会让天下百姓失望的。” 人潮汹涌而过,她的话音一字未漏,清晰落入他的耳中。 申时行有时会羡慕亦师亦长的那人,纵处于悬崖万仞,举步维艰,身旁却始终有她相伴。 什刹海上的日光将申时行刺得精神惫怠,又想起那人撑病撰疏,批阅公牍,政务磨折得他形销骨立,数次上疏乞归却被天子驳回。 张居正非是不愿再为国竭心尽力,而是实已病入沉疴,膏肓难愈。 他将将拟好一纸奏本,近日浙江巡抚发来急递,言道tຊ浙东一条鞭法实施不尽如人意,他便上了心,熬了数夜将对策经略拟出。 疲倦搁笔,墨迹未干便下意识地唤了一声“七娘”。 却再无人回应。 再无人回唤那一声熟悉的“张先生”。 只余冷清清的夜风,缠着烛花泛开轻微的响动。 待反应过来后,如宿命般巨大的沉坠感骤然敲于心头,那一腔空空荡荡的湖水肆意蔓延,渐次漫上眼底。 “相公……”家仆垂眸注视地面,小声道,“娘子不在了。” 似是确信了这个事实,张居正那点仅存的侥幸被尽数熄灭,颓然地垂下手腕。 与她的过往浑如一场梦。 可是如今梦醒了。 那点些微的烛火映出桌上滴滴墨汁,混着他咳出的一道血痕,散开纸页斑驳。 “相公,您该爱惜身体才是啊!”家仆见状不免失态,忙上前递过帕子,神情焦急。 近数月,张居正病势愈沉,时常晕厥咳血,却仍宵衣旰食夜阅公牍,书房那盏灯火终日点亮。 若是她在,必不会忍心让他如此。 然而她不在了。 再无人能劝他。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张居正凝视着手中书简苦笑,想起元稹寄给白乐天的诗,而她竟从未入过他的梦里。 他为她写下悼诗,手抄一份烧为灰烬,他祈求能因此通往异世,至少令她不致那么孤单。 这些诗后来被一并收录于他的文集中,后人评价张江陵诗多为应制,少见真情流露,唯写与亡妻顾氏之作,哀思意切,含蕴深挚。 . 内宦入殿报丧之前,万历当晚做了一梦。 梦中他向自己辞别,却是一语未留,只长拜一礼,旋即回身而去。 鼓棹湘江成远别,万峰回首一凄然。 朱翊钧挥袖想唤止他,启唇却无声,直至那道如鹤身影消失于视线,他方黯然垂头。 他察觉到了张居正的漠然,似对自己失望透顶。 醒来后朱翊钧不由长吁短叹,对那人积埋多年的愠怒被这股不安所取代,然而他无法追上去相问,先生为何怨朕。 罢了。朱翊钧想,他到底做了自己半生的张先生,怎会不留半分情面。 翌日,天子下诏,百官辍朝,赠以上柱国,赐谥文忠。 听闻故相去世,正乘舟前往金陵的李时珍不禁摇首怅叹。 身旁堆叠着《本草纲目》的最终稿,厚积成小山,他请王世贞写了序,预备去金陵寻求愿意出版刻印的书坊。 初心之珍贵,最堪坚守。 可惜有人从来裹足不前,有人中途停步,亦有人饮冰十年,热血难凉。 江水悠悠,雾蒙蒙的雨丝遮住老者灰黑的瞳孔,他远眺着千年不改的青山,最末一次在江陵见他那徒弟的情景犹然在眼前萦绕。 以往她手最是稳,此刻指间银针却发着抖,怎么也刺不入那个穴位。 顾清稚蹙了蹙眉,不好意思地向他牵唇:“老师你看我,怕痛成这样。” 她哪里是怕痛,分明是针都拿不住了。 他黯然,走过去:“让为师来罢。” “谢谢老师。” 她安静地视着,又道:“老师可否给我开个方子?” “甚么方子。” “治我这病的方子。” 你这病如何治。 他瞥她一眼,心知她对自己身体最清楚不过,再如何灌药,亦只是吊着那口气强行续命罢了。 “老师帮帮我好不好?”她见老师半晌不答,神色里带了几分哀求,“我还想多活几年,只有您能救我了。” “你这丫头。”他闭目,“何必呢。” “我想要陪着夫君……他只有我了,我舍不得离开他。”她面色似雪,微微笑了下,“若是连老师您都没有办法了,那我还能求谁呢?” 他不忍见她这般可怜神情,应了她,唤过侍童来取笔。 书罢,他不敢再视学生那双强作欢颜之杏目,侧过面庞:“丫头保重罢,为师告辞。” “老师再见。”顾清稚弯下腰,朝他一拜。 他长叹,踏出门去。 临最后一刻,老者复回首望向她,双唇启阖:“……保重。” “我会的。”她微笑。 “古人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既然目的都相同,所以老师,我想着这辈子入不得官场做不了公卿,那我就好好做我的医生罢。可我看到他在这条道路上太孤独了,所以我还是想陪陪他,可能没什么用,但只要让他不那么寂寞就好了。” 楚天暮霭辽阔,她凝视着江上落日晚云,白鹤掠过水面,轻声道。 . 一年后。 江南绿树成荫,天净水澈,田间白鹭惬意栖息。 徐阶于三日前病逝,闻讯,前来吊唁的门生与故吏络绎不绝。 王世贞下了车,由徐府家仆延请入门。 从老家苏州风尘仆仆赶了一日路途,他有些神思昏倦,随从将奠仪与挽联递予徐府家仆,继而王世贞欲寻客房歇上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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