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张居正回握她的手答,乘兴而来意尽而返,再者余生很长,还有那么多的时日可以走遍山川。既然她走不动山路,改天换成泛舟也是一样。 之后的日子里,张居正赁了一叶小tຊ船,又雇一艄公,与她在长江上顺流而下。 江风扑面,两侧远黛夹岸,头顶淡云缥缈。途经黄鹤楼时,顾清稚让他将早年因病谢归时写的《舟泊汉江望黄鹤楼》念给她听。 张居正依言念罢,她不禁笑评:“虽说和崔颢李白的不能比,但张先生这句‘九秋槎影横清汉,一笛梅花落远天’我觉得很好,疏阔里又带了些清隽,很有几分唐气了。” 万里长江邈邈,晴川历历,不舍地回至家中,顾清稚还心怀留恋。 “若意犹未尽,下回我再携你出游。”张居正见她面色因疲劳而发白,关切道,“敬修的功课我来看着,你先休息罢。” 顾清稚挑眉,拉住他的手臂:“你这样说,那我可睡不着了。” 他未脱开,由着她攥着自己:“我又不会为难他,考问几道必会的功课能如何。” 望她躺回榻中,张居正方返身出屋,掩门离去。 张敬修恰于院外湖畔喂一只白鹤,这是张居正早年所饲养那只的后代,虽是形貌癯弱,但体态轻盈,羽翼优美。 闻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早已锻炼出从中识别来者的能力,一听便知不是母亲。于是立即换上一副肃容,毕恭毕敬转过身,响亮喊道:“爹爹。” 张居正道:“你今日起早出去做了甚么?” 他诚实汇报:“南邻王家三郎请我去看社戏,看了一会儿我便回来了。” 恐被父亲斥责贪玩,张敬修语罢垂下脑袋,等待发落。 不想张居正面色平静,问他:“有趣么?” 他点头如捣蒜:“有趣得紧,我本还想着再去看一场呢,只是……” 怕你批评我不好好读书净思着玩乐。他终是不敢说出口,闭上嘴,余光却偷看着父亲的神情。 “想去便去罢,务必戊时前归来。”张居正道,“莫让你娘为你担心。” “多谢爹爹开恩,我保证傍晚之前就能回家。”父亲难得如此好说话,张敬修眉梢一扬,欣悦而去。 “不是说考问功课么?”女子打趣声在背后响起,引张居正倏然回首,见她含笑问,“怎么就放他出去玩了?” “说不用太苛求的是你,责备我纵容他的又是你,那我该如何?”张居正道,又瞥了她一眼,“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么?” 顾清稚摇头:“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好,我陪你。” 那只白鹤翩翩飞来,绕至她足边,抖落半身水珠。 田间农人迎着日光忙碌,小童在土埂边追逐嬉戏,时而有枝头果香气息飘来。 一列胥吏正在田垄中躬腰测量,顾清稚见状,捅了捅身边男子:“张先生看,他们在清丈土地呢。” 他对此事向来敏锐,当即悄声走近,观察胥吏们丈量的全程。 顾清稚亦小步跟上,不发一语。 片刻过去,她却发觉出异常。 本该以三尺五寸为一步,他们却在计算时改三尺二寸为一步,如此,一亩之田便将虚报为一亩一分多。 张居正显然也发现了这一谬误,眉心拧起,扬声喝止:“汝等怎能缩弓量地,岂非弄虚作假?” 为首的黑袍胥吏闻声视向他二人,见不过是常服百姓,当下不耐烦挥手:“关你甚事?上头严令丈田,清出的溢额土地可记功,缩弓之法又不是唯独我们在用,你来多管闲事做甚?” 眼见他愠怒升腾而起,顾清稚忙拽他去了一旁梨树下,好言劝慰:“张先生在这里冲他们发火有什么用呢?他们都说了,别的地方也在这么做,若无律法明令禁止,他们是不会听的。” “这位娘子说得在理。”沿路经过一扛着铁锄的老人,偶然听见后停步,道,“哪里能拦得住这群书吏作假,不仅是缩弓,他们这帮人为了报功邀赏,算得上无所不用其极。” 张居正听他话中有话,追问道:“可否告以详细?” 老人叹气:“这位先生有所不知,丈田虽让豪猾者不得再欺隐税额,对我等小民也是实打实地有利,可惜再好的政策也拦不住底下人投机取巧,这群地方官僚将一些压根种不了的荒地也上报过去,占了好大一部分田亩数量,这下还让我们农民怎么种植桑麻?” “上级不曾管制么?” 老人苦涩笑道:“巡抚和按察难道不求飞黄腾达么?底下人钻空子,他们也正好装聋扮哑,利好的不还是他们?” “张先生很生气。”回去路上,顾清稚偏头窥向张居正面色,感叹着。 “原来有许多我力不能逮之事。”张居正道。 她意识到指尖紧攥的手逐渐僵硬。 及时阖唇,她抬眸望了望天外萧萧疏云,白鹤再次飞来,栖息于她的肩上。 . 文华殿中,香炉内袅袅烟气缭绕,盘旋丹陛。 天子御经筵罢,各讲官纷纷行礼叩首,请求退去。 朱翊钧按了按额侧,道:”卿等今日俱辛苦,暂请留步,朕传尚食、尚醴赐饭诸卿。“ “臣等拜谢皇恩。” 一列讲官在内宦指引下离殿,这时两部侍郎王篆、曾省吾撩袍趋前,才欲跨出殿外的申时行见状,立时驻了足。 “陛下,臣等有事相奏。”台前二人俯拜。 “何事?” “代王府镇国中尉廷墣、奉国将军俊槨等阻挠丈田,口称欲赴阙讨要说法,甚至擅自出城树旗,不许沿路官兵拦截。巡抚贾应元上奏以闻,事关皇亲贵戚,我等不知如何应对,特请陛下裁决。” “无耻之徒!”朱翊钧怒拍御案,“代王虽身为国戚,更当以身作则,却纵容属下违法不遵,朕岂能姑息!” “传朕旨意,将奉国将军俊槨废为庶人,其余革去俸禄,仍丈田如故。” 皇帝干脆利落地下了旨,抬眼瞥见申时行随立阶侧,似是有事奏对。 朱翊钧转目视他:“申卿可有何事?” “启禀陛下。”申时行揖拜,“南直隶勋臣皆推称地土乃前朝所赐,坚拒查田,吏部请示派遣何人前往督责。” “这等事,只管问张……”语未竟,朱翊钧察觉失言,随即改口,“既然江南大豪怙势不肯丈田,奸猾吏民善逋欠税赋,必要派精悍大吏到任。” 若是张居正在,何须他亲自下达指令,诏旨上呈予他看时,凡事皆已妥当处置完毕,他身为皇帝,也只需御笔朱批便了。 朱翊钧于慈宁宫向李氏请安时,仍眉梢沉郁。 李氏觉出他闷闷不乐,待儿子坐下,问道:“皇帝又为何事而烦恼?” 潞王朱翊镠已稍通政务,插言道:“皇兄想是为那代王公然反抗丈田而挂心。” 朱翊钧面有愠色:“他代王怎敢公然与朕法令相抗,欺朕年轻么?” “我闻不只代王,松江、池州、安庆的知府也是吏治怠惰,丈田迟缓。”李氏端坐上首,遗憾叹息,“张先生若在任,他们岂敢如此放肆。” “圣母有所不知,杭州军营又生哗变,勾结乱民缚辱巡抚都御史吴善言,儿臣这几日茶饭不思,杭州这等冲要之地,乱兵若是成了气候又该如何是好。” 李氏默然无语。 良久,她注视天子:“皇帝既然已有召回张先生之心,何不践行?” 朱翊镠亦附和:“臣弟看这新政还是需要张先生来主持,皇兄的其他臣子都不能合您心意。” 他心直口快,朱翊钧却不得不承认,弟弟此言正中下怀。 他本以为那人一走,朝政终于得以回揽于自己手中,旁观时只觉张居正举重若轻,不费力便能将帝国机要握于掌间,理政并非难事。 可当他亲自掌握全部权力时,朱翊钧才发现,是张居正自身独揽大局的能力给了他那样的错觉。 他还是离不开他的张先生。 罢了。朱翊钧道:“儿臣已允诺张先生致仕,若是反悔,只恐张先生不愿。” 李氏抿唇回答:“张先生回乡时称的是养病,如今已过去近一年,这身子应该大好了。再者,张先生若不愿再任首辅,赐他保留大学士头衔入阁办事便可,这本就是虚职,张先生不应再以高位不可久居为由再行推辞。” 朱翊钧闻言,点头称是,然又想起一人,眉心不由蹙起。 “只是儿臣答应过顾夫人放张先生归去,怎好再食言?”他忆起女子浅淡笑容,疚意缓缓爬上心头。 李氏道:“皇帝若实在有愧,不妨以名利补偿顾夫人。皇帝可亲笔下诏赐其一品诰命夫人,此乃天家莫大殊荣,她虽不在意这浮名,但毕竟出自皇帝真心诚意,想她与张先生俱不会无动于衷。” . 屋内,顾清稚伴着鸟雀啼鸣朦胧入睡。 许是走了一日已累极,头脑中昏昏沉沉,一觉便眠至夜半。仆役受了主人的吩咐,也未敢进门打扰她。 被一阵胸闷滞醒时,她睁开双目,望见tຊ窗扉外天色已暗,唯余两三星点,透出微亮光痕。 近来总是精神不济,睡得并不安稳,故而这股突如其来的闷涩很快将其从梦中拖回。她睡意全无,再辗转反侧也无甚意思,于是披衣而起。 循着月色,她踱步至书房下,望见那盏萤萤孤灯犹然未熄。 轻声推门入去,却见他已伏于案上睡着了。 屋外,五更的滴漏忽而悠悠传至。 顾清稚忍不住苦笑,脱去身上外氅披于他肩,立于烛火那侧,安静地端详他熟睡眼眉。 忽而,一阵秋风过窗吹至,拂起案沿一张信笺。 “功臣家除拨赐公田外,但有田土,尽数报官,纳粮当差。……若自置田土,自当与齐民一体办纳粮差,不在优免之数也。” 她将信中字字读去,笔墨未干,浸得她心口窒闷愈发加重,竟至立不住足。 他还是舍不下。她知道。 纵然身在明堂之外,他亦无一时不在挂念新政,那是他毕生心血,怎会甘心就此割舍。 “想回去,就回去罢。”她望着他,轻声说。 屋外竹叶清影掠过,天边拂晓将至,吹散夜底寒凉。
第83章 湖畔水流轻缓流淌, 初冬日光绵薄,凉风将秋霜吹去。 顾清稚将药喝罢,用手帕擦拭了唇角, 刚欲唤仆役倒去陶罐里的药草渣子,侍女来称舍外有客至。 她穿过庭院走出去,见来客眉目锋锐,年迈却不佝偻, 风骨依旧。 “老师。”她笑着迎接她,“您可算来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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