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进忠笑得眉眼舒展,又将怀里的银子分了一大半予张德福,“来瞧瞧你,当然,还有事儿要求你”。 张德福推了一把银子,“你我兄弟,还这般外道”。 于进忠直接将银子塞到他怀里,“情分是情分,但总不能让你白白劳累,况且,这是主子特意赏给你的,快收着罢,别叫人瞧见”。 即便是花园的角落,也保不齐有人突然经过,再加上荷包沉甸甸的,确实让人难以拒绝。 二人耳语几句,各自分头行动,于进忠则是整理衣裳大摇大摆往前院去了。 有银子开路,又不是求着到主子跟前,倒也没人拦他,让他好好的在前院溜达了一会儿,见天色渐晚各处都开始用晚膳,他才随着人流不慌不忙的去了膳房。 正是晚点时分,刘太监忙得脚不沾地,于进忠也没凑上去,只与张二宝打了个招呼,便从送菜的角门溜出去。 马重五正在那里等他。 角门处人来人往,二人并未多言语,马重五甩了一下马鞭,又从身旁捡了一个油纸包扔给身后的于进忠。 于进忠打开一看,正是膳房做的肉饼,油滋滋的,入口喷香,他看了一眼旁边剩下的几个油纸包,乘着夜色,一晃一晃的往庄子驶去。 * 于进忠的到来如同往平静的水面上扔了一枚石子,石子已然沉入水底,水面上却回荡着阵阵涟漪。 钮祜禄格格的火气冰碗都压不住,“再去打探!耿氏那个刁滑奸诈之人,必定有所图谋”。 翠儿忙吃剩的冰碗端走,又捧上一盏姜茶过来,“格格莫急,先喝碗姜茶暖暖身子”。 虽说是夏日,但女子身体若是过于寒凉,难免对子嗣不利。 见钮祜禄格格接过茶碗,翠儿又跪在榻前,轻轻为她锤起了腿,“格格放心,于进忠虽在前院待了一下午,但主子爷不在,他自然也没办法”。 她又道,“奴才还听说,因耽搁了用晚点,于进忠是被撵出前院的,而且膳房那里连口水都没招待,只有张二宝那狗东西跟他打了个招呼”。 钮祜禄格格终于眉头松动,问道,“当真无人搭理他?” 翠儿笑盈盈的,“那是自然,眼下,可没人敢跟兰院有瓜葛”。 钮祜禄格格心口的气儿终于顺了不少,她靠在大迎枕上,“那二傻子不过仗着他师父而已,若是离了刘太监,他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填的”。 她想了一会,倾身上前与翠儿耳语几句,片刻后翠儿便领命而去,消失在夜色里。 外头,四爷回来的时候有些晚,面上也带着几分乏意,甩鞭子的力气都比往日小了不少。 万岁爷奉皇太后塞外避暑,但刚进五月便身体抱恙,甚至虚弱至扶掖而行,圣上的身子是大事,便是有再多的太医随行,儿子们的孝心也是不能少的。 苏培盛滑下马,忙不迭的上前搀扶住四爷,除了送医、送药之外,主子爷每日还在佛前跪上一个时辰为万岁爷祈福。除此之外,太子随行万岁爷,八爷遭万岁爷厌弃,京中的这一摊子事儿主子爷也得管起来。 若再这般下去,主子爷定会累倒。 苏培盛有些担忧,若是兰院的耿主子在就好了,在她那儿,主子爷好歹也能闲适些。 也不对,那般冷心冷肺、罔顾情意之人,不在更好。 四爷一路进了前院,屋子里已经备好了浴桶,热水一熏,淡淡的苦味升起,正是金银花的味道。 四爷微微一滞,“今日沐浴……是谁备的?” 这是兰院爱用的东西,甯楚格、弘昼还有他,每年夏日都是这般泡过来的。 难不成是宁宁回来了? 一旁的小太监捧着衣裳过来,回道,“是陈大夫所为,说是金银花汤具有清热解暑,防痱止痒之效,最适夏天”。 苏培盛气得心里直骂娘,那狗东西发什么疯,旁人不知道,他难道不清楚这玩意儿几乎是兰院专用了吗? 还是说,今日陈大夫受什么刺激了? 苏培盛悄悄的转出去,不多时就从徒弟嘴里得知于进忠之事。 难道是耿主子知错了,特意让于进忠过来走一趟的? 全公公苦着脸,“不见得,于进忠只待了一会儿,刚到饭点儿就跑了,我留都没留住”。 经过上回夜里,他便是再傻,也能摸到三分主子爷的意思。 苏培盛有些不可置信,“那小子什么都没说?耿主子当真一句话没嘱咐?” 全公公唉声叹气,“耿主子……” 真是好狠的心。 怪不得古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只是,他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四爷沉着脸站在门后,身上还是那套外头穿的衣裳——他没有在洗澡。 师徒二人腿一软,双双跪倒在地。 皇天老爷啊,不知主子爷何时站在门口,又听到了多少。
第153章 夏夜微风阵阵, 院子里寂静的仿若能听见虫鸣声。 小全子在心底将漫天神佛全都挨个求了一遍,只盼着主子爷能放过他们师徒二人。 他正求神拜佛,却见主子爷扔出一个甜白釉花口的双耳小花瓶, 里头还插着几枝红色的月季花, 而师父已经飞速从地上窜起,快手快脚的接住花瓶。 许是因着天气太热, 里头的月季花有些微微蔫巴, 正没精打采的垂着头,只有淡淡的花香随风吹来。 兰院内种有好些月季, 廊下、窗前。 这个季节,月季的香味会偷偷的钻进窗缝, 肆意在屋中环绕,半梦半醒之间满室都是香味,把人身上、衣裳上都熏上清冽的甜香。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抹了西洋人的香水。 四爷有些微微出神, 他记得去岁冬日时分下人给月季喂了不少肉食, 想来, 今年的月季应当长得更好了吧。 小全子心惊胆颤的等了片刻,却见主子爷抬脚出了前院,他正想着是继续跪还是撵上主子, 就被师父拍一巴掌拍在额头上, “愣着做什么, 还不叫人把热水提到兰院去”。 啊?那里又没人, 提热水去做什么。 苏培盛怀里抱着花瓶,忙不迭的叫人提灯笼, 一路小跑跟着主子爷身后。 他边跑边琢磨,瞧主子爷的架势应当是没听见……他俩的对话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 今个儿运气不错,当去宝龙寺还愿一回。 不出所料,兰院的月季果然长得很好。 四爷亲手剪了几朵。 小瓶插花,宜瘦巧,不宜繁杂,若只插一枝,须择枝柯奇古、屈曲斜袅者,四爷连剪了好几枝,也插了好几瓶,都不甚满意。 无论花枝如何岖岐,都不如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团锦簇的拥在一起顺眼——就像当初宁宁送来的那瓶一样,虽不是最好看的,但出乎预料的顺眼。 四爷微微扭头,一瞬间,他仿佛瞧见贵妃塌上有个懒散的人半躺在那儿,见他望去,慢条斯理的翻了一页书,嘴里还不忘念念有词。 “活是做不完的,一辈子都是做不完的,总得停下来歇歇才是,你看,院子里葡萄都熟了,要不,咱们去摘葡萄?” 他刚要点头,却被月季的刺扎破了手指,痛意让人回神。 这里除了他再没有旁人,没有甯楚格响亮的笑声,没有小肉团子弘昼,没有奶娃娃五阿哥。 也没有她。 只剩下满屋子的寂寥,空洞的让人揪心。 四爷抬脚出门,院子里葡萄熟了,确实是收获的季节。 夜已经很深,但主子爷兴致盎然,自然没有人敢败兴,兰院各处的灯都尽数被点亮,一时间不止是葡萄,视线所及之处尽收眼底。 四爷提着剪刀挑挑拣拣,眼角突然瞥见一旁有几个新踩出来的脚印子。 不是他的。 想到刚才门口处听见的话,四爷唤来苏培盛,“去查,于进忠今日来府里,到底做了些什么?” 苏培盛像是屁股被咬了似的,迅速窜了出去,不多时,于进忠今日的行踪就摆在了四爷面前,一同带来的还有张德福。 张德福天天守着前院到内院的这条路,见四爷的次数其实不少,但每次均是离得远远的便避开,从未凑到主子跟前过。 此刻他全身软的跟隔了顿的剩面条一般,哆哆嗦嗦了好几回,才把怀里的银子取出来置于地上,“于进忠说,耿主子甚是想念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叫奴才帮他一回”。 他一五一十全部交代干净,“奴才想着耿主子去庄子上肯定住不惯,思念兰院也是常理,一时鬼迷心窍便应下了”。 四爷舌根泛起微微苦意,他幼年时曾读纳兰性德的词,还记得其中一首词的下阙——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兰院往日闲适时光多如牛毛,她连这些花花草草都装在心里,却不曾思念兰院的旧人。 当时只道是寻常,回首难觅旧时光。 四爷清了清喉咙,出言问道,“那,你可知送出去的是何物?” 张德福绞尽脑汁,拼命想着当时的场景,“是院子里几颗枯草上结的果子,奴才听于进忠说,好像是叫做马铃薯的东西”。 四爷轻轻笑起来,自言自语道,“你耿主子确实喜欢这口”,兰院的膳桌上马铃薯是常客,煎、炸、炒都各有风味,宁宁喜欢的做法是用米醋与辣子清炒,而孩子们最喜欢炸着吃。 怎会独独挑了马铃薯的种子,难道庄子上竟凄苦至此? 一旁的苏培盛瞥了两眼主子爷的脸色,他清咳两声,“无论何种缘由,但是你将府内的东西往外传带就是不对,这错你认是不认?” 见张德福老实的垂头认罪,苏培盛换了一个语气继续道,“但主子爷心善,可以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记住了,以后无论于进忠让你做什么,你都得立刻报到前院来,知道吗?” 这是前院要用他? 张德福又惊又喜,连连点头,这可是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他甚至开始期待待会儿的板子,毕竟挨了这回,以后他便是前院的人了。 四爷亲手剪了几串葡萄下来,又带着新插的瓶花回了书房。 案几上满是折子。 通州河提屡修不成,如今夏日暴雨多发,河水若是漫堤,两侧农田难以保全。 太子爷随行塞外,圣上却发来密旨彻查刑部尚书齐士武、兵部尚书耿额、步军统领托合齐,这些都是附属东宫之人,万岁爷在担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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