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有新的骡车过来,门口一个二十来岁庄稼人打扮的小伙子忙迎上来,瞧见车上的大箱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哎哟两位大哥,累着了罢,快里面请、里面请”。 哟,马重五长进了啊,竟然提前知道府里来人了,装扮了不说,还派人候着。 陈德海挺了挺肚子,下巴微抬,一面往里头走,一面还不忘交代道,“咱家那些东西,你们可得仔细着些,若是伤着碰着,卖了你也赔不起”。 小伙笑容微收,送礼的时候不都是该说,‘一点小心意’、‘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这么直接显摆的,他们乡下人还真没见过。 不过,看这二人衣裳,应该是大户人家的仆役,讲究多些也实属正常。 “放心、放心”,小伙重新扬起笑脸,“绝对把您二位的东西仔仔细细的给收起来,放在单独的屋子里,旁人连看都不能看一眼,如何?” 莫说陈德海,便是李怀仁都觉得该是这个理儿,主子爷的赏赐,供起来也不为过。 “不必如此,我亲自送”,李怀仁拒绝道,一来,这箱子中确实都是极金贵的东西,交给旁人他也不放心,二来,主子爷的心意,自然是得一样一样的捧到耿主子跟前才是,“马重五呢?叫他出来”。 小伙偷偷翻了大白眼,“贵客莫急,庄头正忙着呢,等到了时辰您自然就瞧见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使眼色叫旁边几个人把骡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又扯着二人往里头去,惯常做农活的人,自然身强体壮,两个太监被他跟抓小鸡仔子似的,一路胁到院中。 院子里摆着好些个圆桌,正中间是个简陋的戏台,上头两个人正还在浓情蜜意的唱着,‘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小伙将二人按在座位上,“您二位吃好喝好,我这头还忙着,就不招呼您嘞”。 陈德海吹胡子瞪眼,这马重五竟然不给他弄个单独清净的地儿,让他与这些泥腿子在一处,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别走啊”,李怀仁也如此说道,他是来见耿主子的,怎么把他给撂在这儿了? 问题是那小伙已经一溜烟的跑了,旁边人都是一身庄稼汉打扮,人人都盯着戏台高声叫好,二人的声音没一点水花,就被淹没在院内。 陈德海倒是心宽,他喊了两声见没有应答,就从桌子上抓了两把香瓜子,随着众人一道听起了戏。 反正他来这处是为了给耿氏一点颜色瞧瞧,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也不妨事,反正人就在这儿了,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李怀仁扫视两圈,见人人脸上都挂着笑意,门上挂着红绸,树上贴这囍字,连板凳腿上都系着红布。 这是在办喜事。 完了,下头的人他们当成贺喜的宾客了。 李怀仁想到箱子里的那些贵重赏赐,若是磕着碰着一点儿,以后的前程怕是要断送在这里了。 他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既不知内院往哪边走,也不知该如何找到马重五,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往院子里送茶点的人,又把身份搬出来,人家却好声好气的劝道,“贵客莫急,这昏礼自然是黄昏之时,到时候,新郎官您想看多久看多久”。 这是把他当傻子哄呢。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第156章 耿清宁见到李怀仁的时候, 只见他脸色通红、唇色苍白,领口、前胸、后背处全被汗水浸透,仿佛下一刻就会撅过去, 她忙道, “快搬个凳子过来,再给李公公灌一碗温盐水”。 若是晕在这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怎么着人家了呢。 于进忠将想强撑谢恩的李怀仁摁在凳子上, 急头白脸的给人灌了一碗温茶水下去,把薄荷油抹在他的鼻下与卤门, 还使劲儿揪他后脖子。 这是宫里传下来的老法子,宫人们没有药用, 就下狠手掐后脖子那一块儿,待出了痧,人也就好了。 李怀仁刚缓过来劲儿,就忙不迭的交代, “带、带来的箱子里头有主子爷的赏, 这可千万错不得”。 若是真被当成贺礼, 卖了他也不够赔的。 “莫急,”耿清宁安抚道,李怀仁这副进气没有出气多的模样, 再出去逛一圈, 人就真倒下在这儿了, “叫于进忠去办便是”。 她又叫人端一盏紫苏熟水过来, 将紫苏的叶子焙干逼出香味,投入沸水中密封一刻钟浸泡出味, 这样的紫苏熟水具有解暑发汗、行气和胃的功效。 李怀仁一口气喝干熟水,起身谢恩道, “耿主子心善,奴才已经大好了”。 他又斟酌着说,“奴才这回是有事在身,入暑了天儿热,主子爷挂念您,特意叫奴才给您送些消暑的物件”。 哟,这是来给赡养费的。 耿清宁懂。 正巧,外边马重五已经把箱子送过来了。 李怀仁一一捧着介绍道,“这是将象牙削制成薄如纸张的篾片,再劈成丝编织而成的象牙席,触手微凉,久睡不热,此物稀罕的紧,整个京城仅此一份,主子爷特意交代给您送过来”。 “您再瞧瞧这孔明车,此物只需清晨灌水便可流水整日,保证屋子里清爽又凉快”。 “还有这风扇车,一人运之,满屋清凉”。 “还有这纱与罗,薄如蝉翼不说,色儿又鲜亮,最适裁剪夏衣”。 一旁的耿清宁听得昏昏欲睡,现代的空调WiFi睡衣,哪个不比这些东西好,他若是认为这些玩意儿就能打动她,那就大错特错。 李怀仁口干舌燥,见耿清宁还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特意强调道,“这都是主子爷对您的心意,奴才们看着都感动极了”。 耿清宁:哦。 她扭头看身边人,葡萄、于进忠都是笑盈盈的陪在身侧,见她望过去,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帕子擦起眼角来,眼睛瞬间就红了。 好演技。 于是耿清宁清了清嗓子,“你说的对”。 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些尴尬。 这些做太监的明明最会看人脸色,但李怀仁此刻却仿若未觉,只笑呵呵的等在原地。 他是真没法子,主子爷巴巴的叫人来一趟,难道单单是为了送东西?怎么着也要得个只言片语的才能回去交差。 耿清宁可不跟他比尴尬,她随便找了个理由,“哎呀,天色不早该用晚点了,去,请李公公尝尝咱们这儿的槐叶冷淘”。 她一挥手,自然有于进忠与小贵子联手就把李怀仁连拉带拽的扯走。 至于屋子里的这些东西,她便是再有骨气,也不能跟这些正得用的东西有仇啊,况且,这可是赡养费,不用白不用。 “象牙席留下,孔明车给甯楚格送去,风扇车送到弘昼那屋,纱罗布匹全都裁成新衣,只要是咱们院子里的每人两身,个个都有”。 她不仅要用,还得高高兴兴的用,痛痛快快的用。 至于回信,且等着吧。 * 京城,前院,四爷今儿晚点用的也是槐叶冷淘。 初伏,冷淘正是时令,将极嫩的槐叶捣碎成汁水,以此和面,煮熟过冰水后放上各色蔬菜切的丝儿,再浇上料汁,青碧新鲜,清爽利口。 往年这个时候,兰院不仅用冷淘,还想出各色花样,带汤汁儿的,加冰块的。 宁宁贪凉,被他说过两回,便改成私下偷偷用,还是弘昼说漏了嘴才被他知晓。 明明都做额娘的人了,还不如甯楚格懂事。 不过,宁宁于饮食一道颇为擅长,每次用完冷食后都会煮一壶二陈汤,此汤去湿除寒、理气和中的效果甚好。 他嫌弃茯苓的味重,她便悄悄把他手边的茶换成二陈汤,说什么人在全神贯注的时候,根本不知晓自己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虽是些歪理,但素来能起到效用,倒颇有些道理。 四爷嘴角噙笑,下意识去摸桌上,冷茶入手寒凉。 未见往日二陈汤。 外头,苏培盛火急火燎的再次找到小全子问道,“李怀仁回了没?” 小全子人都快成望归石了,只是仍未见李怀仁的身影,“怕是有什么事儿路上耽搁了罢”。 从京城到庄上,来回六个时辰足矣,如今月亮都升起一时三刻了,李怀仁若不是被什么事儿绊住了脚,怎会此刻未归。 苏培盛气得捂住胸口,“你师父都快被他害死了,你还为他找理由开脱”。 小全子不服气的小声嘟囔,“若不是路上耽搁,那便是耿主子那头有事儿,否则,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耽搁主子爷的差事”。 苏培盛左看右看,从一旁的树上折了跟枝条下来,径直往小全子屁股上招呼,嘴里还念叨着,“就你聪明,就你机灵”。 这个蠢徒弟是以为旁人都不懂这个理吗? 书房里那条徽墨刚拿出来,这一会儿就剩下食指长短了,那么长一截儿,全被主子爷给磨没了。 耿主子一走当了个甩手掌柜,他们剩下的人可就遭了罪,主子爷一天发三回火,任谁也受不住。 “你就在这守着”,苏培盛打完徒弟方才觉得心气顺了不少,又交代道,“一见到李怀仁便叫立刻他去书房,别一天天的瞎讲究”。 这回小全子倒是乖巧,他老老实实应下,就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盯着下人出入的角门,从星月相映到东方既白,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也没见李怀仁的身影。 他揉揉眼睛,打算找师父复命,还未走出两步,就见师父火烧屁股一样过来了,脸上还有昨晚睡觉时压出的竹席印子。 “回了没?” 小全子摇头,“连只苍蝇都没瞧见”。 苏培盛唉声叹气,如丧考批,“完了,全完了”。 不过,四爷倒没发火,只是早膳都没用就匆匆出了门,忙活了一上午,趁午间休息的时候又快马赶回府上。 这回,李怀仁终于从庄子上回来了。 他还不如不回。 李怀仁心中比苦瓜还苦,耿主子也愿意见他,还有重赏,但若是提到府中,便立刻闭口不言,别说是给主子爷捎点什么东西,便是只言片语也无。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他就只能去找于进忠,偏偏这小子滑不溜手,面上虽十分凄苦,嘴上却无一实话,若是提到了府中,就瞪着狗眼扑簌簌的掉眼泪,嗷呜嗷呜的,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回来的路上李怀仁心里头仿若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一般,但伸头缩头皆是一刀,等四爷宣他的时候,他反倒是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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