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州需要卫家,镇国公府也必定全力扶持他。 更何况今晚,孔光维和卢冰壶都在这处。他的六皇弟,是没办法再与他争位的。 但骤然被父皇点出,惊惶还是从太子的心间窜了上来。 只有将头愈发低下,要陷入金砖的缝隙中去。 皇帝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这副模样,好似看到了幼年的自己,那时也是这般唯唯诺诺,不被父皇看重,任他和母妃在冷宫自生自灭。 后来娶了卫氏女,才在诸多兄弟中,得到卫旷的帮助,最终在夺嫡之争中,以清君侧的名义登基为帝。 二十六年前的凶险,远非现在他这个长子所能想象。 坐上皇帝的宝座后,蛰伏隐忍多年,终将君权握得如此牢固。 每三年春闱科考,从大燕的各州疆土择选才能之士入朝为官,大臣来来走走,便连内阁,也更迭了三代首辅。 臣子之间纷争不断,妄图从君父的手里多得权利。 帝王的位置,从来不是好坐的。 他不过是为了大燕的国祚绵延,这些年来,才会打压这个嫡长子,锻炼他,磨砺他。 皇帝看着太子,沉声道: “朕本就想将皇位传给你,你是朕的嫡长子,也是大燕的太子。不是给你,又是给谁。” “可朕最为忌惮的,是你的母族卫家。” 卫家当初不过破落军户,也是依靠他,才有了如今的朱紫高官、勋贵门第。 大燕数百年,卫旷是除去开国门阀之后,倚仗战功被封公爵的武将。 他不得不忌惮,却也不得不靠卫旷。 却是自己大限将至,卫旷也眼盲重病,峡州那边因傅元晋之死又起状况,还要继续靠卫旷的儿子稳住局势。 如今,卫家还不能动。 但若任由其发展下去,必然会威胁到薛氏的延续。 “你记住,你姓薛,是朕的儿子,更是薛家的子孙。” “要提防卫家,不要被你的母后左右。” 最后,皇帝如此提点即将继位的太子。 良久,太子再次跪拜,言之凿凿一般地应允:“儿臣谨记在心。” 他不是不知,只是现在的他,离不开卫家。 皇帝知道,太子同样知道。 所谓的软弱,到底是伪装,还是真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当上了皇帝,迟早有一日,利欲熏心会让人抛弃了软弱这种东西。 神瑞帝在死去的最后一刻,是卫皇后陪伴在身边。 他脸色苍白地说起两人从前在潜邸的记忆,胸口起伏不定,感慨道:“若是没有你的哥哥,我们也不会有今日啊。” 今时今日,夫妻离心;过去旧年,恩爱美满。 但卫皇后早已在日积月累的冷落中死了心,眼中掉了泪,心中却是一片冷漠。 她伏在他身上哭,说还记得曾经的许诺。 两人要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在那一晚,他与哥哥进宫清君侧前,他搂抱着她,对她说。 在神瑞帝驾崩前,卫皇后愿以残留的善念作陪,在殿外的淅沥雨声里,与他回忆过去。 * 雨停息下来时,恰是天亮。 却仍黯淡,浓密的乌云积聚在天上,久久不散,笼盖着下方的京城。 自卫陵走后,曦珠睡得并不安稳,是被从东方传来的敲钟声给惊醒的。 下床披衣,趿拉着鞋到窗前。 伸手推窗,在愈发明晰的声音中,抬头眺望钟声响起的地方。 乌压压的地界上,各处街道,五城兵马司的人腰携长刀,手持枪快步奔跑,呵令百姓商贩回避。 巨重的城门落下,唯剩一道小门可堪进出,验合身份户籍越发严格。 皇帝驾崩,天地缟素,京师戒严。 于晌午时,京城内收到礼部消息的各处寺庙,开始唱经,鸣钟三万下。 从午时至傍晚,未曾停息。 百官在官衙斋宿,王公大臣进宫哭灵。 便连镇国公卫旷,也在晨时,拄着拐杖乘车入宫去了,尚未回来。 公府大门牌匾下的六角宫灯,被管事带人换下,拿着竹竿往上挂白灯笼。 膳房被下令,荤食暂停,这段日子送往各院的饭食皆素。 郭华音在婆母的教导下,点头应是,转出正院去看各处的布置了,万不能出错,被人揪住把柄。 杨毓忙活一通,感到些微头晕,坐下歇息。 卫虞端来一杯热茶水,关切道:“娘,您喝口茶缓缓。” 杨毓接过,仰头饮下解渴,待放下茶盏,看着门外灰暗的天色,心中无可奈何地焦急。 “这些日的哭灵,你爹的身体可如何是好。” 纵使出门前,她往丈夫的衣襟内塞了药,嘱咐他要是疼得厉害就吃药。 母亲唉声叹气地操心父亲,卫虞也是蹙眉忧心,却只得宽慰道:“娘,三哥也在宫里,会看顾好爹的,您还是少些担心,注意自己的身体要紧。” 四月底雨水不停,怕是落完这场雨,迎来端午,这天就要热起来了。 母亲夜里时常咳嗽,喝了竹沥青才好些。 听到这句安抚的话,杨毓好歹放心多了,抚摸女儿的手,笑着点头。 天慢慢地阴沉,但好似转眼一瞬,便进入黑夜。 曦珠在等待中,用完一顿素面的晚膳。 灯油在阒静之中渐燃,外间又下雨了。 他还未回府,须臾之前,一个亲卫奉命回来禀报,说他要在宫中待上七日。 “安好,勿念。” 她知道这短暂的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一切都是妥当的。 前世是六皇子谋夺皇位,而这一世,似乎遵循正常的轨迹,太子不用逼宫,便登基了。 缓吐出一口气,面对蓉娘的询问:“今晚人不回了?” 她是瞧着,姑娘和三爷好不容易和好。 曦珠笑了笑,道:“不回了。” 这一晚,她什么都没做,洗好脚就上床睡了。 半夜里,她又一次梦到了自己的家,以及爹娘。 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五岁的样子,被爹爹抱在怀里,和娘亲一起去热闹的街市玩。 无论她要什么,爹娘都会买给她。 她那时最喜欢吃了,甜的酸的,吃得肚子圆滚滚,让娘亲都不敢再给她买吃的。 爹爹还颠了颠她,笑地胡须乱颤。 “再多吃些,爹都快抱不动你了。” 车水马龙中,周遭的景物皆成虚幻,只有爹娘的脸是清晰可见的。 又一个寻常的,过去的某个灿烂晴天。 曦珠又一次从梦里睁开眼,缩在暖和的被褥中,茫然怔怔。 翌日的院子里,丫鬟持帚,在清扫昨夜的落花。湿漉漉的青墙角落,堆满了被雨淋脏了的梨花。 一地扫尽,到了下晌,又下一场小雨,树上的花便愈发荼蘼。 曦珠仍在等待。 兴许花落尽的时候,她就可以回家了。 卫陵答应过她的,等太子登基后,卫家彻底无恙,她就能回去津州。 至于他说的,会陪她……一起回去。 她不知该如何全然原谅他之前的欺骗。 至少不是现在。 尽管这段时日,他被困公府的琐事,总是疲困乏累,又用那委屈的模样来对付她。 她不是不知道,却还是对他心软。 她想着,等公府的事了结,再来真正计较他们之间的事。 虽是这样打算,但曦珠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收拾离京时,带走的东西了。 必须得做些什么似的,打发这漫长的等待。 窗外的丧钟不绝,是喧嚷扰人的。 雨天无事可做,青坠和蓉娘皆在自己的屋里做针线。 她从床上爬起来,步伐不免着急。 甚至踉跄了下,但很快站稳。朝墙边立柜旁,几个摞堆的浅黄雕花箱笼走去。 打开最上面的箱子,里面装的是一些夏冬的裙子棉袄。春日穿的鲜亮衣裳,都于早春时被翻拣出来,折在衣柜中。 下面的箱子里,则是鞋子被罩等杂物。 曦珠俯身,先是收拾衣裳。 应该是等不到这年的冬天,卫远定能回来,她就可以离京了。 兴许会是秋天。 更早些,就在夏日。 或许是七月、六月,也许就在即将迎来的五月…… 躬弯的脊背微滞,垂低的长睫之下,一双眼望着手里的宝蓝掐花皮袄。 可她也明白,峡州那地凶险,海寇并不好战胜,否则卫朝不会受那么多伤。 就连傅元晋每次回来,身上或多或少,也带着斑驳的血痕。 海寇与狄羌相比,究竟是哪个更凶残些。 她不知,也不想得知。 有些出神地想起那段黑暗的归途,背着她的人,说过的话了。 如今的卫朝,应当在傅元晋以养寇自重被定罪后,接手了峡州,不知现在如何。 但阴阳相隔,两世交错,各人有各自的路要走。 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一箱的衣收好,扣上铜锁。 曦珠直起身,反手轻捶酸胀的腰,而后依在柜门边,四处瞻望屋子。 想着除去从津州带来的衣服,还有哪些东西该装起来。 似乎极少,自从住进破空苑,很多东西都是卫陵添置的。每一件器皿,每一个家具,都问询过她的意思,才会安置下来。 便连柜中的衣裙,妆台上的首饰,多是他买给她。 那些,她没有打算收拾。 从津州来京的路途遥远,她带来的多是金银,装成一箱箱的,存放在公府的库房。 至于剩下的,不过些衣物和喜爱之物罢了,免得路途搬运劳累。 更是因镇国公府毕竟不是家中,可以任由她装扮。 她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 待孝期过后,年满及笄,镇国公夫人:她那个从未谋面的姨母会为她挑选一个适宜的男人,她只要出嫁了,就可以有一个后半生的家。 那年来京的颠簸水路上,她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今后,哭到伤心欲绝。 好似真的很难过,在风雨飘摇的水上,难过到迫切地想有一个可以倚靠的人。 曦珠无声笑了下。 可原来,她还是有另一条路可以走的。 倘若那时年仅十四的她,能够懂得多些,知道那条归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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