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公账,一本私账。 公账无非是走亲送礼、府上各项事务的开支、各地田产庄园的收入、丫鬟仆从的俸银…… 私账则是一些秘而不宣的账目。 是卫氏族人每年从溪县矿产得利送来的银钱;是官员寻求门路办事送来的银票,或是摆平人命官司,或是地方官职的任命提携…… 有真金白银,也有珠宝古董、字画玉器、绫罗绸缎。 这本账一直放在父亲那边,昨日已转交到了他的手里。 前世的后来,私账全空,皆投北疆的战事之中。这世,倒要去填峡州的窟窿了。 深夜,卫陵独自在灯下翻这本账,仍是不够。 书案上,那把银澄澄的钥匙闪着微光。 她并未收回去,硬是撂在了这里。 “是你骗我成婚的,我不要那些,还给你!” 想及她的气言,他笑了笑。 将账本放回暗格里。 他并不想让她发现这些肮脏。 这一刻,卫陵莫名地想到了许执。 唇角的笑意收敛,变得冷淡。 他垂首吹灭案上的灯,回到内室去,她已然熟睡。 上了床,他搂她在怀里,手指弯曲地,慢顺着她散落的长发,也闭上了眼。 翌日的下晌,阴云密布。 他再次从外回府,在园子的半道,被拦了下来。 郭华音请他至凉亭,并递来一匣子银票。 “三弟,你二哥能保住一条命,多亏你这些日在外奔走,不若你二哥还不知是何结果。这些银票是你二哥平日攒下来的,你尽管拿去用。若是不够,你和我说,我当了那些实物,好凑够了。” 她知道了那三十万两的事,是因自己的丈夫而起。 近两日去正院,被婆母教导中馈时,亦被耳提面命,倘若三弟要支使账上的钱财,不必问询用途。 大风吹刮园里的树木,卫陵看着跟前身穿藕色衣裙的温婉女人,这回算是诚心地叫了声二嫂。 他不曾推脱,接过匣子颔首道。 “剩下的就不劳二嫂费心了。二哥留下的,还是给阿锦和阿若存着的好,以后长大了用处多得很。” 尚缺的一万多两,他打算从自己的积蓄中出。 是之前与温滔在长乐赌坊对赌,赢得的五座庄园别院,以及京郊临县的大片田地。 成婚之后,他这一房的账本和每月的俸禄,都交给了曦珠。唯独这一桩,没有上交。 前些日,已让人去置卖。 至于烧毁藏香居之后的赔偿。 则是之前那个纨绔的他,从那些赌坊棋院获得的,和一些家中支给他的玩乐钱。 他只是想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尽管也非他的所得。 外间的风雨,淅淅沥沥地下来了。 卫陵正凝目在账本上,出神之际,陡然从院子里传来急切的脚步声,踩踏在雨地,不过两三步,便来到了门外。 短促猛烈的敲门声响起,伴随一声声慌张的呼唤。 “三爷!三爷!” 若非十万火急的事,亲卫不会在深更半夜如此找他。 卫陵从案前站起身,大步走向红漆的扇门,打开门来,潮湿的雨气往屋子涌了进来。 “什么事?”他问。 亲卫站在门槛外,拱手行礼道:“三爷,陛下快不行了。” 闻讯,卫陵凝滞了瞬,紧跟着抬头,越过公府的高墙,向皇城的方向望去。 黑黢黢的雨夜中,整个天地被浓墨涂染得幽暗,唯有银线般的千万根雨丝,正往人间缠绵坠落。 “太医院确诊了?” 身前沉重的呼吸,亲卫的头愈发低下去,接道:“太医院的意思,是撑不过今晚了,陛下如今咳血不止。现下内阁的人正赶进宫去,想必要不了多久,其他各部的官员也该收到消息了。” “你先在外等候,我去换身衣服。” “是。” 卫陵沉目关上门,转身走进内室。 去到木施前,迅速往身上□□官服,脑中在思索所有可能发生的变故。 尽管已十分确定皇帝会传位给太子。 今时的卫家不比前世,太子不会再惊惧逼宫,六皇子也再无机会从旁夺位,卫家不会允许,内阁以及那些朝臣更不会允许。 但他仍对未知,心生惶然。 与大哥前往峡州抗敌海寇时的送别,一样心情。 太子登基之后,对于镇国公府卫家而言,带至的会是什么…… 眸光沉了沉,他不由侧首看向床帐内,却见那帘青纱正被掀开,她犯困的眼眸耷拉着,蹙眉望要出门的他,懒声问道:“外边是有什么事?” 方才的动静惊醒了她。 卫陵系好腰带走过去,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道:“皇帝怕是要熬不过今晚,我得进宫去。” 他知道这个消息对于卫家的含义,也懂得于她的重要。 对有些懵然的她笑了笑,说:“别担心,不会再和前世一样了。” “你接着睡,等我回来。” 但远望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外头响起关门声,曦珠却再难睡着。 翻身平躺在床上,她仰头看着帐顶,一时难明复杂的心绪。 前世动荡的结局,与片刻前他的笑,交错在一起。 绷紧的心,终究一点点地松开了。 眼睛也阖上,她埋头在被褥中,于如同碎玉一般的雨声里,不知何时再度睡了过去。 而隔扇之外,被夜风吹灭了灯的案上,那本遗落的账,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一晚太过仓促,他忘记了它。
第178章 多少恨(大修) 香阁之外的殿中, 太监宫女、御医、各宫娘娘和皇子公主跪了一地。 内阁值守的孔光维、卢冰壶次之。 卫皇后、太子、六皇子同样伏首跪地,在众人之前。 繁琐的衣袍匍匐在金砖上,上面精致的花纹被亮堂灯火, 照得熠熠生辉。 烛火噼啪地响了一声,卫皇后犹如惊弓之鸟,肩膀颤抖了下,但轻微地让任何人都瞧不出她的彷徨。 这是她作为一国之母, 在新旧交替之时,不该表露出的情绪。 她的儿子, 该是最后的胜者。 可她依旧为那重重明黄纱幔背后, 她的夫君,亦是一国之君的神瑞帝, 与温贵妃之间的对话, 而生出窥探的念头。 十八年的荣宠不衰,让那个女人一度威胁到她的地位。 不过在皇帝的位置坐稳之后,依仗绝色容貌和温柔小意,受到皇帝的青睐,继而诞下皇帝的第六子,被抬至贵妃之位,成为皇后之下位分最高的妃子。 便是后来再开数场选秀,官家的女子, 或是民间的女子,千百数中, 无人能比得上她受到的帝王宠爱。 所居宫殿离御书房最近,皇帝年轻力壮时, 时常宿在她那里,便是后来修道成仙, 也喜去那里坐; 所用器物皆是金银玉石,工匠可为了她喜欢的一盏红釉荷叶纹杯,费时十年; 所穿绫罗绸缎,是各州府上贡后,最先挑选的颜色最好、纹路最漂亮的布料。再让宫中的几十个绣娘,耗时月余裁缝而成一件纱衣。剩余的,才可送去给其他妃子; …… 甚至随着六皇子一日日地成长,聪颖悟性极讨皇帝欢喜,带至身边教导,常常夸赞。 而被内阁几位大学士教导的太子,却未有这番待遇,时而被说性情软弱,不堪大用。 便连温家,也被所谓的爱屋及乌,受到皇帝的重用。 自己的父亲温甫正被提到大理寺作少卿,温家的旁系子嗣,在京或地方,多有任职。 而镇国公府卫家,被皇帝用势打压。 她时常听到他说:“等卫家倒了,朕就把太子废了,让我们的儿子接任。”诸如此类的话。 她与儿子,便为了这些豪情壮志般的言语,奋尽全力地争夺。 即便有一日,她的父亲因不争气的庶弟温滔,被构陷免职在家,她也没有丝毫怀疑过皇帝的承诺。 但那是在皇帝尚存时。 倘若人没了,自己将失去最强的倚靠,届时定然会被卫皇后清算。 此时此刻,温贵妃跪在龙榻之下,被锦衣绣裙包裹的身躯,在不断地渗出细汗,几乎湿透了全身。 背后是从半开的殿门外,吹进的携雨夜风。 她一阵热,一阵冷地险些跪不住了。 “陛下。” 她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床上的皇帝。 便是这艰难的一声,在张口的瞬间,面前形似腐木的干枯之人,身上那难闻的恶臭直冲向她的口鼻。 可她不敢露出一丝的嫌恶,只悲戚地抬眸望着他。 神瑞帝缓慢扭动僵硬的脖子,垂低晦暗的眼,同样看着跟前这个女人。 十余年过去,当年令人惊艳的容颜早已不在,唯有对权利的渴望,是切切实实地藏在眼睛深处的。 而她的贪欲,是他一手培植起来。 起初,也不过是一个七品小官之女。 喉咙里的积血未呕干净,腥气淤堵着,让他难忍地咳嗽了一声。 待胸腔的气渐缓,皇帝嚅动青色干涩的唇,道:“朕将景州划为胥儿的封地,你跟着胥儿一道去那儿吧。” 一句话,足够耗去他的大半心力。 这是他最后待她的情意,保住她的命。 也仅仅是这些了,多余的,再听到她的哭声时,殆尽地唯剩厌烦。 “下去吧。” 他叹气一声。 掌印太监在旁见温贵妃迟迟不起身,捂面啜泣不已,恐皇帝生怒,这位主子可什么都捞不着了。 赶紧上前去,对人小声道:“娘娘快谢恩啊。” 她才像是反应过来,忍着大恸稽首,伏跪在地。 “妾谢主隆恩。” 待起身来,掌印太监忙搀扶欲坠的人到外间去,又在六皇子惊觉的惶恐眼神中,微微摇了摇头,按皇帝旨意,请太子入内。 “父皇。” 这回,神瑞帝仰身枕在床头,连同掌印太监也屏退。 久久地俯视下方跪地,希冀得知将来命运的嫡长子。 但不说,也该知道了。 皇帝浑浊的眼看着太子,徐徐开口问道:“你在欣喜什么?” 太子的呼吸几近窒气,在日落西山的威严之下,忙不迭地磕头道:“儿臣不敢。” 片刻前,在温贵妃失魂落魄地被扶出去时,他已有预料,他这个太子是稳坐的。 兴许明日之后,他便可以再往上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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