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奇怪怪的。 但她不识字,又看不懂这里面的机锋,急得抓耳搔腮,“他到底买了些什么书呀?” 兰山君:“一些……神神鬼鬼的书。” —— 宋知味被迫领了催债的差事,但这份差事实在不容易,没几天就成了众矢之的。 郁清梧作为提出这个法子的人,境遇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但他名声一直不好,倒是没人骂他。 宋知味便气得在家里发了大火,“我真是不明白,他这样做想干什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难道真是条疯狗?” 随着他一日一日成为别人的调侃对象,一点一点在官场被压着打,回来还要被母亲唠叨成亲之事,他身上那种淡然如菊的气质早已经去了一半。 宋国公便对他有些失望,道:“皇太孙一党越发厉害,再继续下去,便是另一个齐王。那么此时,郁清梧用你做刀去催债款,好处他也得了,陛下的忌惮也少了。至于百官的不耐?他应当也没在乎。” 即便没有此事,难道齐王和魏王一党会放过他? 他叹息道:“知味,既然已经入了局,便不要失去理智。你是你们兄弟之中最聪慧的,在局外的时候头头是道,怎么现在不行了呢?” 宋知味便只好收起怒火。但这笔银子一直到五月还没有催完——进了口的东西,怎么会愿意吐出来呢? 兵部眼看无果,便继续上书去求皇帝给银子。 齐王世子代替齐王入朝堂,很想做出一番事情来,便拉着邬庆川等人商量解决的办法。 与齐王不同,齐王世子对邬庆川颇为和善,甚至敬重。他说起邬庆川当年的风采,说起他的斐然文章,说起他对寒门学子的厚待,最后郑重行礼:“我对阁老一向敬仰,还望阁老帮我。” 邬庆川在齐王那里受的不被重视的气总算是顺畅了。 他给齐王世子出了个主意,“朝廷无银,百姓无银,百官无银,但是陛下有银。” 天下最有钱的就是陛下。 齐王世子犹豫,“这般一来,陛下会厌弃我吧?” 竟然还真的动了这个心思。 邬庆川诧异而笑,深觉齐王世子不像齐王多矣。 这样的人比齐王好相处多了,他宽慰道:“我心里有向陛下要银子的人选,不会殃及咱们。” 齐王世子,“陛下会出这笔银子?” 邬庆川:“不会。” 齐王世子不懂了,“既然不会,那阁老此计是有什么其他的说道?” 邬庆川笑吟吟的道:“逼急了陛下,那朝堂就会乱起来。今日之局,自然也会破解了。” 齐王世子皱眉,“请阁老明言。” 邬庆川:“陛下是个不愿意变的人。” 他今年之所以会任由郁清梧弹劾宋知味,稳住太仆寺的银钱,便是想让郁清梧把战马归整好,不让兵马落入他人手。 但他害怕的是兵马,不是百姓卖马,不是官逼民反。 邬庆川笑着道:“如今太仆寺的战马统数已经进入尾声,咱们只要逼一逼,陛下便会又想到太仆寺,此事便解决了。” 齐王世子闻言却不舒服。 他回去跟齐王道:“我以为邬庆川会是一个有志之士,虽然换了立场,却也有良知,但我怎么看,都觉得他是故意用这招来逼迫郁清梧妥协。” 齐王虽然被关在府里,却并不颓废,他悠闲的喝了一口酒,教导道:“他本就是这般的人,只是当年站在先太子和段伯颜的身边,便显得高大起来。” 齐王世子却不愿意简单的定论邬庆川,他道:“邬阁老之前还是做过实事的。” 齐王瞧着他看,齐王世子摸摸鼻子,“父亲,你看我做什么?” 齐王叹息,“我在想,我怎么会生出像你这般的儿子。” 黑窝窝里生出了个白凤凰。 他拍拍齐王世子的肩膀,“你就等着邬庆川去做吧,别插手便好。” 齐王世子无奈点头,“是。” 元狩五十年五月中旬,兵部侍郎倪陶上了一封折子求皇帝拨银,本是例常上折,皇帝随意拿起,打算看完就扔到兵部那堆无休止求拨银的折子里。 谁知道刚翻看就气得大骂:“将倪陶给朕带过来。” 府兵到倪家的时候,倪陶不明所以,倒是他的儿子大声道:“是我换了父亲的折子,求公公带我去见陛下!” 等郁清梧知晓此事的时候,倪陶的儿子倪万渊已经撞死在承明殿前。 郁清梧背后冒寒气,拿着誊抄出来的折子仔细看。 “兵部要银,户部无有,太仆寺无有,各处州府地方皆无有!” “兵部一议挪借,而挪借尽矣。一议加派,而加派尽矣,一议搜刮,而搜刮尽矣……至于法已尽,路已寻,再无银两,户部无可奈何,兵部无可奈何,朝廷无可奈何,白银去何处?①” “依臣愚见,天下白银尽数都在陛下私库。臣恳陛下,即日拨银前往云州,越州,青州等地……” 他闭上眼睛,一时之间,身心无力。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滴水未进。 兰山君过来的时候,他打起精神应对。 兰山君问:“可是自责?” 郁清梧顿了顿,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道:“宋知味也许跟邬庆川联手了。” 他心里确实是愧疚的。邬庆川是为了对付他才把倪万渊这样不惧生死的人引向这条路。 而如此急切的想要给他一个教训,估摸着也是为了拉拢宋知味和宋国公府。 他声音低沉道:“倪万渊之死,有我的缘故。” “这篇折子,写得极好。他写的话,也是我想说的话。邬庆川用这样的人,用倪万渊的死,是想告诉我,我不配在他面前挺直腰杆。” 他如今这样,也算是苟且偷生之人。 兰山君就静静的看着他,突然道:“那时候,即便没有你对付宋知味,也有过这么一回事。” 郁清梧本在沉思倪家的事情,闻言头皮瞬间发麻,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山君……” 兰山君笑了笑,“你怕我吗?” 她此时也算是不人不鬼。 她还记得郁清梧说过,他是怕鬼的。 郁清梧却怔怔摇头,“当然不怕。” 他怎么会怕呢? 兰山君便定定的道:“那我来告诉你,当时,邬庆川应该也利用倪万渊闹事过。只不过不是去撞承明殿,而是让他带着国子监的人闹事。这事情被压下来了,也没有死人,所以我知道的不多,也没有想起。” “若是这般算来,那我也是罪人。” 郁清梧就明白她真的已经揣测出自己知道她的过往了。 他惊恐道:“山君……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兰山君依旧静静的站在那里,认真点头:“我知道。” 他一直在克制自己。 她说,“但我也不能瞒着你……不能看着你这样自责。” 之后会发生更多他们即便知晓将来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郁清梧,我回来这么久,经过这么多事情,发现事事早有注定。愧疚不来,也帮扶不尽。” 郁清梧便急急要再说,兰山君却看着他道:“你死于元狩五十七年冬,身首异处。” 郁清梧神情一窒,喃喃道:“是吗?” 兰山君言语轻柔:“是。” “据我所知,你也用这条命去撞过这座暗无天日的城池,想要撞出过一缕光来——郁清梧,你并不需要为倪万渊的死愧疚。” “你也曾没命过。”
第62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16) ——你也曾没命过。 短短六个字,让郁清梧顿时明白山君看自己为什么总是带着一股悲凉。 原来是怜惜他的命。 他呢喃问,“我死于元狩五十七年冬?” 兰山君点头,“对,元狩五十七年冬。” 她轻声道:“那日大雪,不见晴空,我经过断头台,正好看见邬庆川亲自持刀砍下了你的头颅。” 当时情景,距离现在只有七年时光。所以他猜到了,他不害怕,还愿意相信,她便也愿意坦诚。 郁清梧却在沉默之后抬头问,“那我——那我可曾对你见死不救过?” 兰山君一愣,本以为他会问他自己的生前死后事,却没料到听见这句话。 她摇摇头,心下动容:“不曾。” 郁清梧:“那我可曾与你擦肩而过,对你的命运熟视无睹过?” 兰山君摇头,“不曾。” 她道:“你上断头台的时候,我是第一次见你。但隔得太远,你应是没看见我的。我们也不算是见过。” 郁清梧就道:“这样啊……” 原来她说他们不是故人,也是真的。 只是这样的相遇,未免也太过于残忍。 但几瞬之后,他又轻舒出一口气:“如此,我知道不曾对你犯下过罪孽,便也算是心安一些。” 兰山君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这片并不遮掩的爱意。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好一会儿才问,“你不问问你自己吗?” 人应该对自己的将来最是在意。 郁清梧却摇头:“既然撞过天光,便应是无憾的。” 他笑笑,“只是死在邬庆川的手里,到底心有不甘。” 兰山君便定定的看向他,“我说过,若是最后咱们赢了,你下不了手,我便替你挥刀。” 郁清梧眼眸越发轻柔,他想,怎么会有山君这般受尽苦难还如此坚韧良善的人呢? 他真是三生有幸,才有了今生的相逢。 但等抬头看她,见她眉间眼里尽然平静,即便说起这些,也不曾起过波澜,眸眼便又开始酸涩。 他想知道她的将来和生死。 他低声问,“那你,那你是我死后多久……” 兰山君:“第五日。” “你死后的第五日,我被宋知味捆绑住手脚,直接送去了淮陵。” 郁清梧的手慢慢紧攥起来,“他,是什么缘由都没有告诉你吗?” 兰山君摇头:“一个字也没有。” 于是只能在无边黑寂里揣测真相。 为了能做个明白鬼,她恨过太多人,凡是与当年之事有牵扯的,她都恨,恨得让自己面目全非。 她也日日夜夜都在自省,自省为什么会被如此对待。 是把宋知味的妾室送去了庄子,是踩死过一只蚂蚁,是曾路过乞丐的身边,却没有给过银钱? 桩桩件件,她都责备自己。 直到第一个夏日来临,她坐在那里,突然顿悟了。 她不需要自省,自责,她只需要恨宋知味。 把恨落在一个人身上,就好受多了。 她轻声道:“在不知道那缕天光是故意留给我之前,无休止的自责和恨意,是最折磨我的事情。但能在那样的折磨里活下来,我又觉得自己极为厉害。于是,我更想活下去——我以为,我终究会活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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