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以为母亲要先铺垫一番之时,却听她道:“其实,从前我在崇月长公主府上伴读时,大多时候见到的人,是长公主的胞弟,皇子李效。” 魏叔易的神情一瞬间变得茫然。 很奇怪…… 分明每个字他都听过,也只是寻常平铺直叙的语式,可为何由它们组成的这句话,却是如此地难以理解? 段氏:“我这样说,你总能听懂了吧。” 魏叔易:“儿子似懂非懂……” “那你也不过如此嘛。”段氏轻蔑地瞧了他一眼:“不是你从前仗着自己的天资,便嘲笑其他人听不懂先生授课内容的时候了?” “母亲……”魏叔易笑意艰难:“如此关头,就不必费心来教儿子做人的道理了吧。” 这一路来,在做人之上,他已经很深刻地反省过了。 段氏的心情看起来很好:“寓教于乐,顺带的事嘛。” 才又道:“更何况我所言并非废话,而是实情真相。” “母亲……”魏叔易不解地问:“皇子李效,不正是先太子殿下吗?母亲何故另称其为崇月长公主的胞弟,皇子李效?” 这才是母亲那句怪话中最怪的一句。 如此叙述,仿佛是将“皇子李效”置于了客体之位,而“崇月长公主”,才是话中主体。 “不。”段氏摇头,神情无声认真了两分:“皇子李效是长公主府上的皇子李效,与世人口中的太子李效,并非同一人。” 魏叔易神情凝滞,脑中快速思索着问:“崇月长公主府上的是皇子李效……那崇月长公主何在?” “崇月长公主,便是太子殿下。” 段氏言落,魏叔易忽地站起身来。 无论何时他一向沉稳淡然,如此动作于他而言已称得上失态。 “母亲是说……” 段氏的声音有些感慨:“大约自八九岁起,出现在人前的李效,便皆是长公主所扮了。” 魏叔易脑中“轰”地一声,如狂风席卷山间。 他这些时日想过不下百种可能,犹如一条条支流,但每条支流推游到中途,总会遭山壁阻塞,再无法向前……而此刻,这些支流顷刻间汇作一股,激荡于山间,又猛地自高山之上哗然奔涌而下,如瀑布般壮阔垂落。 他立于这瀑布之下,也终于得以窥见此座青山的完整面目。 云雾散去,青山幽深蓬勃,山顶直入九天,竟巍峨得这般惊心动魄。 魏叔易站在那里,一时间再无疑问,也无法言语。 但他听得清母亲话中的每个字:“……皇子李效体弱多病,一直未能痊愈,居于长公主府内甚少见人,身边侍奉照料着的,与我一样皆是知情者。” 半晌,魏叔易才寻回一丝神思:“那……先皇是否知晓?” 段氏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殿下为安我心,曾与我说过一次,先皇大约是知晓的……” 大约? 那便是明面上不知,实则清楚的意思了。 魏叔易静听着母亲往下说:“隐约记得那时,先皇似乎更中意养在长孙皇后宫中的三皇子,但三皇子性情强势外露……随着渐大些,各派皇子争夺之势愈演愈烈……” “先皇起初应是想借殿下为三皇子挡去那些明刀暗箭,让殿下做三皇子的磨刀石,为三皇子铺路。” 段氏说到这里,有一丝很隐晦的嘲讽与解气:“但先皇低估了殿下与殿下的母亲,高估了自己的掌控力,后来的局面,渐渐不受他控制了。” 三皇子意外身亡,再之后,就连他自己也突然崩逝,连句清楚的话都没来得及留下,或是留下了,但没有机会传出他的寝殿。 魏叔易的心绪,随着这些话,被拖拽到了多年前的宫闱朝政之上。 所以,世人眼中光鲜的太子殿下,只是先皇为另外一个儿子铸出来的刀? 按理来说,这样一把刀,或熔于战火之中,或摧折于党争之下……但是这把刀,却愈磨愈锋,脱离了铸刀者的掌控。 她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被先皇利用着,但她利用了这份利用,炼化了自身,让自己走到了万万人之上。 这真的,很了不起。 这一刻,想到她所经历的种种,魏叔易只能作出这样平实无奇的评价。 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神情忽而微怔,看向母亲,问:“如此,去往北狄和亲之人……应当另有其人了?” 段氏声音轻而哑:“不,也是殿下。” 话音落下时,段氏垂首,眼泪也砸了下来。 魏叔易陡然陷入沉默。 原来如此。 原来替大盛平定了一场场战祸的人,和以己身去往北狄,为大盛争取了三年休养之机的,从来都是同一人。 但世人从来不知,他也不知。 以女子之身建下不世功勋,站上储君之位的人,在北狄那三年的遭遇……只怕根本不是忍辱负重所能够形容的。 魏叔易眉心与袖中手指皆微拢起,心口处被扯得一阵钝痛与难以名状的震荡。 知晓自己心仪之人并非男子,按说他本该感到解脱欢喜,可是此时他突然知晓那一切沉重过往皆压在她一人身上,他心中浑然只觉得这真相残忍而黑暗。 但这残忍中,伴随着百折不挠的煊赫。这黑暗里,生长出了最华贵的灵魂。 魏叔易心神动荡间,举目看向微开了一道缝隙的窗棂外,那里探出油绿的芭蕉叶。 他忽而散乱地想着,世事牵一发而动全局,若没有昔日的她一次又一次护卫着大盛江河,这丛芭蕉只怕未必有机会长在此处,在春风中摇摆,接受日光的馈赠,再映入他的眼中。 “母亲。”魏叔易凝望那丛芭蕉,出神般道:“我读过这样多的书,自诩阅尽人心见识广博,却从不知这世上,竟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段氏闻言如梦初醒般,猛地也站了起来,泪也顾不得去擦了,走到儿子跟前,惊魂不定地问他:“子顾,你莫非……果真对殿下还存有爱慕之意?” 从前她也试探问过,但魏叔易从未正面承认。 但此刻,他坦坦荡荡地道:“回母亲,是。” 段氏眼前一阵发黑,只觉世事弄人到了欺人太甚的地步:“这……” 她怎么当得起殿下的婆母,殿下又怎么……瞧得上她这讨人嫌的儿子啊! 段氏叫苦道:“……这可如何是好呀!” “不必如何。”魏叔易道:“怎样都好。” 这便是他此刻,大约也是之后此生的心情了。 他自视不凡,心性孤高,有幸见识过这样的青山之奇伟,便注定很难再为其它草木景色心动了。 “多谢母亲告知。” 魏叔易向母亲行了一礼后,转身走了出去。 听到门被推开的响动,段氏回过神,跟着追去。 看着满头满手缀满了首饰的夫人,长吉愕然觉得,夫人好似个长了脚的首饰摊子,什么都不必带,可以直接去西市出摊了。 段氏看着儿子的背影,叹着气交待长吉:“快跟上他……瞧瞧他是要做什么去。”
第461章 有人先一步下手了 魏叔易出了居院,径直往前走着。 他并无明确想去之处,只觉心中诸般震荡繁杂滋味织成了一张大网将他笼罩困缚,一时难以挣脱,亦不知能做些什么。 他未发一语,心内却无比嘈杂。 雨后初霁,午后的日光格外耀眼。雨水虽休,残存的雨珠却仍挂在枝头花叶上,淌于屋顶瓦檐间,藏进青砖假山缝隙中,于阳光折射之下,时有风起,水珠光影轻荡,仿佛整个天地都在随着他的心跳颤然晃动着。 魏叔易行至外园中,此处春光勃发,竞相绽放的奇花异草堆砌出满目绚烂华彩。 他自那绚烂处穿行而过,在一处荷塘边驻足。 满池油绿荷叶舒展,托着圆鼓鼓的雨珠,风一吹,雨珠在荷叶中滑荡,两颗滚为一颗,再晃上两晃,一颗水珠又再次摔分成数瓣滚荡着。 魏叔易透过一池晃动着的波光,看向对岸的一座凉亭。 迎着日光望去,视线模糊不清间,他好似看到亭内有少女独坐,她望着池中锦鲤,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这情景,曾出现在两年前他们郑国公府举办的那场春日花会之上。 光影交叠间,亭中少女身上笼上了一层朦胧光晕,似日光停留交织,又似来自北狄雪原上的寒光,叫人不敢窥视,却又难以移开视线。 魏叔易凝望这虚幻之象,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不平之感,她的事迹功绩,本该被完整地载入史书之上,而非埋没冰封于塞北风雪之中。 恍惚间,他似见到那亭中人影微微侧首,遥遥向他看了过来。 那视线无比虚幻,却又令人无比心驰。 魏叔易遂走上前去。 “……郎君!” 不远不近跟着的长吉见状,忽然失声惊叫一声,连忙狂奔上前,伸出手去。 “扑通!” 魏叔易一脚踩入池中,跌进春日池水里。 “速速来人,郎君跳塘了!”长吉跃入水中之前,不忘高呼一声,喊人前来帮忙。 见鬼了,所以夫人到底和郎君谈了些什么,竟叫郎君这等人都起了轻生念头! 但长吉很快又推翻了这个结论,因为他上前相救时,只见自家郎君已然有主动上岸的意识……不是有意轻生,那就是中邪了? 回想郎君这一路魂不附体的模样,长吉愈发肯定了。 于是将自家郎君扶上岸时,长吉冲几名听到动静围过来的仆从紧张地催促道:“快,郎君中邪了!” 几名仆从听得大惊,所以是要请郎中还是道士? 被冷水激了一遭,已经清醒过来,向来要脸的魏叔易,抬手阻止了长吉要为他掐人中的动作:“我无碍,休要胡言声张……” 或是风寒之后身体仍未完全恢复,又或是心神上的确受到了极大冲击,事后魏叔易又病了一场。 在他患病告假的数日里,朝廷对出使东罗的一行官员们的封赏旨意已经先后下达。 历来大盛国凡担任出使外邦事宜的官员,归来后多少都会有升迁,此次更不例外。 作为此次出使的为首官员,魏叔易的升迁是必然之事,他虽年轻,但居于门下侍郎之位已有四载。所谓东台门下侍郎,为门下省副官,上设长官门下侍中两名,侍中统管门下省政务,位同右相。但因近年来党争异常激烈,门下侍中之位变换频繁,反倒魏叔易这个门下侍郎纹丝不动稳如老狗,故偶遇侍中之位空缺之时,门下省事务便多由魏叔易裁断—— 而今,门下侍中仅一人在位,名崔澔,正是出自清河崔氏,与崔洐乃是同辈。 圣册帝于早朝之上褒扬了魏叔易此番出使之功,及其近年来的出色政绩与德行,着升其为门下省侍中,与崔澔共理门下省事务。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36 首页 上一页 505 506 507 508 509 5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