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告诉他们,此事圆满顺畅甚至到可疑,但偏偏他们找不到可以拿来质疑的角度…… 甚至在李家人和天子已经认可的情形下,他们已然没有了可以质疑的立场。 常岁宁未有急着说什么,正如老师起先所言,这场大典会留给每个人开口说话的机会。 然而却迟迟无人再开口。 众人心神如汪洋之水般动荡间,忽有一名官吏入殿传话:“节使,有一位仙师来访!” 大盛极推崇道教,凡有道士来访,很少有人拒之门外。 且这官吏张口便是“仙师”,可见来者必有过人处。 听到此处,有官员回过神,心中猜测这是常岁宁事先安排好的手段,不外乎是借一些所谓高人之口来为自己进一步坐实身份,或以故弄玄虚之言为之后所行之事铺路…… 然而在那位仙师被请入殿中之际,众官员们却纷纷怛然失色。 来者一身灰白色道袍,臂挽拂尘,须发银白,周身萦绕着的是一眼望去便要让人忍不住尊称一声“仙师”的气势。 “——国师!”有官员惊声脱口而出。 “竟果真是国师……” “国师不是早已仙去了?!” “……” 一片或高或低的惊异声中,天镜行至殿中央,先向圣册帝的方向施了道家之礼:“陛下,又见面了。” 道人脸上是平静超脱的笑意,看起来并不在乎先前被天子暗杀之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天镜来这世间为观天下大势,寻常世俗恩怨生死并不被他看在眼中。 圣册帝的神态也很平静,没有因天镜的死而复生而感到惊异或愤怒,她微微颔首,也并不解释或追问什么,只顺势道:“国师本已修道圆满,却又重返这俗世间,想必是为天机而来——” “正是。”天镜转身看向殿外氤氲的雨雾:“贫道行走于世间,欲寻苍生之生机,辗转入得太原宝地,今日见此处有龙气沉浮现世,遂入此门探看。” 殿中人闻言神态各有变化。 国师话中未有明确指向,但结合今日归宗大典,便不难猜测其所指“龙气”是何意。 大盛尊道教,却并非人人都信道,这番话从寻常道士口中说出,必不乏斥其妖言惑众者,但修道到了天镜国师这般境界的……他们即便不去笃信,也还需保有敬畏之心。 若追溯起来,据闻女帝出生不久,便曾被天镜国师断言有天子相…… 此事虽无从考究,但女帝登基后对天镜国师的重用确实被世人看在眼中。 自任国师以来,天镜不止一次为大盛卜测灾祸,次次无不灵验。 而自天镜国师离开后,以女帝为中心的帝权的确便迅速衰败了…… 直到此时,国师再次出现,却是在常岁宁的归宗大典之上…… 其所至处,似如天之镜,映现天机——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许多人心间,众人还未来得及将此念驱逐时,忽闻殿外惊呼声躁动。 何武虎奔入殿内,神情兴奋,抱拳罢,伸一手指向殿外:“节使!空中忽现祥云!” 常岁宁略微一怔。 殿中已然嘈杂起来,崔琅带着族人往殿外奔去:“快,去看看!” 众人回神,也陆续往殿外涌去。 他们或奔入殿院内,或立于石阶上,仰头望天之际,都清楚地看到了头顶上方的奇观。 尚有些灰沉的空中,有一团彩云自乌云后分裂而出,分外醒目。 随着气流风向涌动,那团五彩云逐渐被撕扯放大,如纱般飘渺,在苍穹之上铺展开,瑰丽而神圣,异常摄人心魄。 五彩祥云极为罕见,许多人只在记载祥瑞的传闻中听说过。 大殿内外陷入喧嚣。 常岁宁立于殿前石阶上方,眸中倒映着那片彩云,轻声惊叹道:“崔令安,果然叫你说对了,吉日必有吉象。” 崔璟站在她身侧,与她一同共观此奇象。 常岁宁看着茫茫苍穹,及天地间漂浮着的湿润雨气,自语般道:“看来我李家先祖也想见我早日收整这乱山河,延续大盛太平之象……” 如此,她便当是得先祖认可了。 这份期许,她今日就此承下了。 青色裙衫的女子立于阶上,为喧哗声所淹没。 这喧哗声不止在殿院中,不止在晋祠中,而在整座太原城。 城中百姓皆见此象,也皆知晓今日晋祠内正在举行一场归宗大典。 听着来自晋祠外的欢腾声如同海涌山动,殿院内的官员们心头也仿佛有千军万马踏过。 百千前来,百姓皆信奉皇权神授,可为天下主的天子往往被视作应天运而生的“神物”。 如此时这一场由万千人共同见证的祥瑞,所带来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皇室和天子承认了她,太傅承认了她,国师承认了她,神灵和李氏先祖也承认了她,民心也会承认她…… 而他们这些官员,前日曾言之凿凿地将太原落雨视作先祖不满之兆,如今便也断绝了否认这祥云异象乃是天意所彰的资格。 彩云淡去时,片片云块间出现了缝隙,一眼望去,如同龙鳞堆叠浮于空中。 太原城中的喧嚣声未息,晋祠内众人已陆续回到殿中,各自归位。 在天子的授意下,一名宗正寺的官员手捧玉匣,行至祭案前。 玉匣内是大盛皇室谱牒。 皇室谱牒分当朝天子玉牒,帝系天潢源派谱牒,皇子皇女谱牒,皇后谱牒,及宗室谱牒。 宗正寺官员取出皇子皇女谱牒,翻至先皇弘孝帝皇子女最后一页,由太傅亲笔撰写下——【弘孝皇帝第九女,李氏岁宁】 太傅再蘸取墨汁,书写常岁宁早已“伪造”备齐的生辰八字。 此时有日光从云层后破出,金光探入殿内,驱散了阴沉昏暗。 常岁宁与那道金光对视着,一时有些莫名晕眩,而随着老师每写下一字,她便有自虚空中下沉之感,仿佛魂魄再次扎根于世间。 从今后,她便是李氏岁宁,她将以这个身份来完成自己为自己定下的抱负使命。 宗正寺官员将撰写完毕的谱牒供奉于祭案之上,一直守在阶下的玄袍青年屈一膝而跪,向上方之人执礼:“玄策府崔璟,参见长公主殿下。” 他将会是她以原本姓氏回归人前的第一位拜贺见证者——从很早之前,他便在为这一日做准备了。 崔璟位高权重,又持有士族子弟的清贵倨傲,在许多官员记忆中,几乎从未见他这样行过跪礼。 而他这一跪,无疑代表着玄策军的认同追随,此中分量如山。 魏叔易亦抬手深深揖礼:“门下省魏叔易,参见我朝长公主殿下。” 年迈的太傅退后两步,与魏叔易同立,抬手施礼:“礼部褚晦,见过长公主。” “崔氏族人拜见长公主殿下!” 崔琅于殿内双手伏地,动作甚是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将头叩拜触地,声音洪亮高昂。 常岁安也跟着跪下,同样洪亮的声音里有一丝哑意:“玄策军常岁安,见过我朝长公主!” 一直听话安静旁听的阿点,听着这一声声殿下,不由得雀跃兴奋,却又莫名想哭,他跟着在常岁安身旁跪下,眼睛亮如星子:“殿下!阿点参见殿下!” 他终于可以喊殿下为殿下了! “并州大都督府戴从,参见长公主殿下!” “御史台涂德先……参见长公主。”涂御史出列跪拜,以额触地:“并请长公主责罚降罪。” 殿中无风却似有风,拂过众人的脊梁的头颅,使他们相继施礼拜下。 殿外的将士们在元祥、荠菜,与何武虎等人的带领下,从殿门两侧,再至殿院中,无不屈膝而拜。 常岁宁的视线穿过洞开的殿门,一直看向殿外,抬手执礼,臂弯间披帛垂落。 大典的乐声在此时终才响起,乐师们共奏太平之章。 乐声中,常岁宁——李岁宁面向祭案,正式祭拜李氏先祖。 这一次,她身后的官员们随同她一同跪拜。 随着众人共拜,一切尘埃落定。 接下来的大典流程,在平静庄重的气氛中直至结束。 千里外,东都洛阳城中,府衙前院内,骆观临将三炷香插入香炉中,带着一众文士官吏们,朝着设下的祭案与太原方向撂袍而拜。 江都城刺史府内,姚冉与王岳等人也设下了祭桌,常阔与孟列都在场。 江都官员数目远胜洛阳十数倍,前七堂中人员皆在,随着腋间夹着拐杖的常阔将香插入落地青铜香炉中,院中延绵而立的人群随着前方的同僚,一同深深拜下。 值此暮春时节,众人垂下的目光无不激荡勃发。 太原晋祠中,典仪毕,常岁宁直起身,阶下跪拜的官员们也跟随而起。 随着众人起身,那在殿中跪拜未动的身影变得显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有官员试图上前搀扶,但那身影的主人却将身形伏得更低,额头紧紧叩地,让人看不清形容。 魏叔易看去:“太子殿下何故长跪不起?” “今日,今日皇姊归宗……得李氏先祖英灵见证,吾心甚安……”太子的声音有些抖,勉强将头抬起一些,尽量让语序不那么混乱:“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李智有一事相请……” 李岁宁向他看去。 众声嘈杂中,李智紧紧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声音变得坚定许多,却仍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哭音:“……列祖列宗在上,李智无能误国,实不堪担储君大任,为大盛江山苍生而虑,今在此自请罢黜皇太子位!” 说着,少年再次将头重重叩下: “——叩请先祖与圣人恩准!”
第594章 堪为大盛储君 大多官员还沉浸在归宗大事中,乍然听得太子此请,殿内有着刹那的鸦雀无声。 一直以来坚定拥护太子的一名官员率先回神,震惊出声:“殿下!” “此等大事,殿下岂可轻言出口!” “是谁教唆逼迫殿下这样做的!” 然而紧接着,这名震惊而愤怒的官员却第一次从那个从无主见的少年口中听到了从未有过的坚定反驳之辞—— “我意已决,并无人教唆于我,还请南大人不必多劝!” “我无过人才智,诸位大人教与我的执政之道,我听罢即忘!我心智不坚,每当遇到大事变故时,便会恐惧发抖,在无人看到的地方甚至会呕吐不止,彻夜难眠……我宁可无人看得到我!” 李智声音里满是哭意,他第一次这样宣泄自己的真实感受:“我生性愚钝,时常不知何为对错,自我代政以来,从未做出过一条有利于朝堂百姓的良策!” “更重要的是我性情怯懦,大多时候都在害怕,我怕死,也怕因为我的无能害得更多人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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