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崔氏历经数百年风雨,见了多少帝王权势更迭……这数百年来,崔氏世代屹立相传,便不曾输过。” 他身上有着士族家主的傲骨,但一双已显老态的眼睛却始终清醒:“因未曾输过,习惯了赢,许多人免不得便觉得不会有输的可能——你父亲,便是其中一个。” “但数百年煊赫,说来长久,看似屹立,若放眼千万年间,却不过沧海一粟,一粒微尘而已……” 崔据最后道:“凡世间物,皆有荣枯时。” 他语气清明沉稳,并无叹息,却字字叹息。 一直静静听着的崔璟,此时才道:“荣枯虽自有定数,纵有野火过原,付之一炬,但若能保存根须,待来年春日,便有重来时。” 崔据看着孙儿,缓一颔首。 “那便重来一局吧,且让祖父看看你如今是否有精进处……” 灯烛轻动,室内光影织晃,祖孙对坐,所隔棋盘黑白错落。 …… 崔璟自崔据书房中出来后,刚行数步,便有一名管事迎了上来:“郎主请郎君移步一叙。” …… 同一刻,卢氏房中也坐着几个散宴后跟着过来说话的族中女眷。 几人口中所谈,正是崔璟的亲事。 “我母家侄女已至婚嫁之龄,长嫂也是见过的……” 见卢氏掩口打了个呵欠,很是漫不经心,其中一名妇人便道:“大郎此番时隔两年方才回京,说句不中听的,若再有战事,又不知要离家多久,这亲事当真是不能再耽误了,长嫂也该上上心抓紧一些了。” “三弟妹这话说的,竟好似我不愿替大郎上心一般?” 方才正打呵欠的卢氏倏地红了眼眶,苦涩自嘲一笑:“果然与人做后母不是一件容易事,阿母诚不欺我……可谁叫我命苦呢,彼时族中姊妹未嫁的只我一个,我虽自认比不得诸位弟妹擅操持族中事务,但这些年来也算尽心尽力,怎到头来仍是落得一个不上心之名呢?” 说着,眼泪已掉了下来。 她为崔洐之妻,虽为续弦,却也是正正经经的宗妇,见她如此,那崔氏三房的夫人便有些慌神:“都怪我关心则乱一时胡言,竟叫长嫂误会了!” “是啊,长嫂这些年来为族中操劳,我们皆是看在眼中的……” 托腮坐在内室中的崔棠听得外面传来的安抚声,不禁啧叹一声——这下不就没人顾得上关心长兄的亲事了吗? 见卢氏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便有两名劝得口干舌燥的妇人告辞而去。 这下便只剩下了崔氏二房的夫人。 她的路子和先前两位不太一样:“……大郎素来不听劝,管得多了,反倒成了恶人,长嫂由他折腾便是。” 她虽唤卢氏一句长嫂,但进门比卢氏早数年,年岁也长卢氏一些。 此时语含暗示地劝道:“大郎不懂事,也不得宗子喜爱……可家主年事已高,这两年已有让宗子承继家主之位之心,届时便要选出新宗子,既大郎不争气,那长嫂你为族中而虑,纵是另做打算,那也是应当的。” 卢氏一愣:“可……宗子之位若不传给大郎,那还能给谁?” 听得她这句好似别无选择之言,二夫人也是一愣,一句“你没儿子吗”险些脱口而出。 她只能说得更白一些:“依族中之制,若大郎不成,自然是该轮到次子……” 卢氏讶然:“这怎至于?大郎只是固执了些,他的天资才干族人还是认可的……” 二夫人压低了声音:“可宗子不喜大郎……只一条不孝,便够压死人了。” 卢氏掩口:“弟妹的意思是让我挑拨他们父子之情?” 二夫人神情一颤:“……绝无此意!” 卢氏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倏地瞪大了眼睛,惊骇无比地喃喃道:“压死人……死人……弟妹总不能是在暗示我对大郎下手吧?” 二夫人这下彻底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来:“长嫂说的都是什么话呀!这传了出去,叫我怎么活?” 自己琢磨着不就好了,怎还尽拿出来说! 天爷,卢家怎养了这么个不走寻常路的憨货! 意识到这条路不仅行不通,竟还扎脚,二夫人再待不下去,忙寻了借口,心惊胆战地离去了。 崔棠这才从内室出来。 “母亲这就将她们都打发了?” 卢氏吃了半盏茶润喉,便招手让女儿来给自己按肩。 “你二叔母想拿我当刀使呢……若咱们长房没了你长兄,只剩你次兄这么个百年不遇的废物,好处不全是他们二房的了?想坐收渔利,她算盘打得倒是响亮。” 崔棠听得嘴角一抽,庆幸次兄不在,不然非得坐地大哭一场。 “你长兄虽瞧着不近人情,但骨子里就不是个坏的,不管你父亲怎么作闹,只要咱们娘仨儿安安分分的,不管日后出了什么事,想来你长兄都会护着咱们的。”提到此处,卢氏很是欣慰,感叹道:“能生出你长兄这么个儿子,你父亲这辈子总算是没白活。” 她这些年来思量着,丈夫的用处,大抵都在生下长子时用光了。 崔棠嘴角再次一抽,好在父亲也不在,否则怕也得坐地大哭。 …… 此时的崔洐,正看着走进来行礼的长子。 书房中没了第三人在,他脸上再不复寿宴上的平静,此刻只剩下了冷意。 崔璟垂眸行礼时,便看到了被丢在地上的画卷——不是别的,正是他此行所献寿礼,那幅游春图。 崔璟静静看了片刻,未开口问缘由。 他在父亲面前习惯了沉默,或者说只能沉默。 见他不语,崔洐冷笑着沉声道:“看来你心知肚明……果然是刻意为之!” 崔洐抬手指着那幅被丢在地上的画,说出了怒气所在——
第84章 养宜千日,用宜一时 “你借此所谓游春图上所绘仕女游湖,无非是想提醒我你母亲之死……”崔洐几近一字一顿道:“你存心想让我在寿宴当日也不得安宁是吗!” 崔璟闻言神情有着短暂的凝滞。 他垂眸看着那被丢在地上半展开的画幅之上的仕女行舟之象—— 是了。 他的母亲,便是死在了这样的春日里。 那一日,已病了很久的母亲突然出了屋子,发髻整洁,玉钗温润,湖蓝色的衣裙也格外新亮。 母亲微笑着抚了抚他的头顶,说她想去游湖,问他要不要一同去。 那时他不过四岁余,欢喜地点头。 母亲刚拉起他的手,父亲冷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呵斥他竟只知玩闹,不思进取,先生已在书房等着,让他立刻过去。 晨光下,他只能松开了母亲的手。 他甚至没来得及细看母亲那时的表情。 那一日,母亲还是去游湖了。 也正是那日,待他向先生端端正正地施礼罢,从书房出来时,已再没了阿娘。 后来他听说,待船行靠岸时,母亲已闭上了眼睛。 那日春光明媚,湖上的风光应当很好,风应当也是和暖的。 可母亲那时独自一人靠在船上,会难过,会害怕吗? 若他那日不曾去书房听先生讲课,若他不曾松开母亲的手,若他可以陪在母亲身边,她的难过与害怕会不会少一些? 自嫁入崔家后,母亲好像便不曾开心过。 所以,于生命消散的最后时刻,她选择走出了崔家大门,于湖光山水中离开了这人世。 “我便知道,你自幼听多了你母亲身边那些旧人的诽语,一心认定是我害死了她!你因此一直耿耿于怀!” 父亲的声音让崔璟从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拉回了神思。 “可我不曾对不住她分毫……是她性情固执不知变通,才害得自己郁结患病!” 纵是时隔多年提起旧事,崔洐仍旧无法平静:“她在世时,我连妾室都不曾有,而你自出生不久,我与阖族上下皆将你视作崔氏日后家主看待栽培……我待你们母子,从无半分亏欠,可你们又是如何回报于我的?她在时以满身尖锐示我,她走后你亦对我心存怨怼,事事与我作对,与我全无尊重不提,今日更是连一场寿宴也不愿让我好过——” 听着他的话音终于落下,崔璟方道:“母亲去世时,我年岁尚幼,记忆远不比父亲来得这般深刻。此画是我命手下之人寻得,并不曾留神细观。” 崔洐冷笑道:“你的意思竟是我曲解于你了?” 崔璟抬眼,看向他:“今日此画,若是他人所赠,父亲还会这般想吗?” “自然不会!”崔洐满眼讽刺:“可你不是他人,他人待我亦不会怀此算计心思!” “故而,此画无过,画中绘有仕女游湖无过,以此画为寿礼献予父亲亦无过——”崔璟声音听来依旧平静:“过错之处,皆在我一人而已。” 崔洐盛满了怒气的眉眼微颤:“你看似不喜言语,实则能言善辩,深知如何会己脱罪,以巧言反诛他人之心!今日本为我寿辰,你便是这般为父贺寿的吗?” “父亲待我存问罪之心,便觉我字字都在为己脱罪。”崔璟再次看向脚下的画幅:“我不曾拿父亲做仇敌,自不会亦不屑费此心思行暗讽之举。只因父亲见我如仇敌,所见便皆为我居心叵测,无非如此而已。” 崔洐倏地抓紧了袖中十指:“你……” 崔璟已然抬手行礼,神态再无一丝起伏:“今日搅了父亲寿辰雅兴,是崔璟不孝,崔璟先行告退,事后愿随时恭候家法处置。” 看着那退了下去的青年身影,崔洐气得嘴唇一阵颤动:“逆子!” “我当初就不该娶郑氏过门……生下你这讨债的孽障来!” 崔璟转身,出了书房。 门被崔璟推开,书房外的崔琅吓了一跳,赶忙退开,支支吾吾赔笑道:“长兄……我……我也是刚来。” 崔璟并未多言,抬脚离开了此处。 看着那道背影,崔琅欲言又止,到底没敢将人喊住。 耳边回响着方才听到的对话,崔琅打从心底为长兄感到气愤委屈,忍无可忍地走进书房内:“父亲,儿子今日当真是要说您两句了!” 书案后,扶着书案边沿站在那里的崔洐抬眼,面色沉沉,眼底是滔天怒气。 崔琅打了个寒噤,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儿,正色道:“这俗话说……气大伤身,父亲早些歇息,儿子告辞。” 弯着身子后退两步,瞧见了那幅画,不禁小声道:“这画……父亲不要了是吧?” 崔洐:“让人拿下去丢了烧了!” “别呀……这多糟蹋银子啊。”崔琅赶忙捡起,抱在怀中:“父亲既不想要,那便给儿子吧。” 崔洐怒气更甚,指向门外:“……你给我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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