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随我进去吧。”段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常岁宁遂将目光从那匾额上收回。 因不允外人踏足,长公主府的大门是常年紧闭着的,除非圣驾前来方会开启。 此时段氏带着常岁宁,便是走的侧门。 引路的女使是年轻的陌生面孔,常岁宁跟在段氏身侧同那女使一路走着,才发现府中各处陈设与玄策府一样,皆保留了从前模样,只有修葺痕迹,不见大动。 唯有一处是新建的,那女使也正是将她们引来了这处——祭堂。 安静整洁而充斥着香烛气的祭堂内摆放着崇月长公主的牌位与一应供奉器物,及一幅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样貌姣好,眉眼清冷,神态娴静端庄。 画得很像她,但又一点儿也不像——外貌是像的,但她平生大约都不曾有过如此端庄娴静之态。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端庄娴静过。 幼时在一众皇子皇女中出身相对低微,娴静的性情注定只会被人欺负,甚至被欺负后也只能将委屈咽下。 她不想做被人欺负后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的笨蛋可怜虫,更何况阿效病弱,她身为阿姊便绝对不能再软弱——这个念头,从她记事起便刻下了。 待到后来,她便更加没有软弱娴静的余地了。 重回故地总有旧事浮于眼前,常岁宁静静帮着段氏一起摆放祭祀之物,始终不曾说话。 见她虽是个生面孔的年轻小娘子,做事却沉稳,人也安静,那位长公主府的女使便放心下来——郑国公夫人前来祭祀是圣人亲允的,身边带个小娘子也无可厚非,到底往年也曾有魏家郎君和娘子随同前来的先例,只要是诚心拜祭不聒噪闹腾,她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待一切事宜准备妥当,天色便暗了下来。 祭堂内的白烛亮起,段氏点了香,插入香炉内,动作是难得的稳重小心,大约是装了许多沉甸甸的思念。 而后,段氏带着常岁宁在蒲垫上跪了下去,朝着牌位叩头。 叩首罢,常岁宁跪坐于铺垫之上,望着那牌位,心情很是玄妙——不知如她这般自己给自己准备祭品,自己祭拜自己的,世间统共有几人? 阎王爷这份厚爱,是单给她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倒霉蛋都有? 纸钱烧料在火盆中燃起。 一直也很安静的段氏不知何时红了眼角。 见她如此,常岁宁颇觉不习惯。 再待片刻,只见低着头的段氏眼中已有泪水无声砸落。 常岁宁愈觉不自在了,微转头移开视线,只见一旁的女使也在擦泪——可她并未见过这小女使,对方怎也要为她这未曾谋面的先主人哭? 大约这便是在其位谋其事……职业素养过硬的体现吧。 那边,段氏将一把烧料投入火盆内,泪眼在火光的映照下像只可怜的小狗。 常岁宁看得心中莫名愧疚,只能低声安慰一句:“夫人节哀……” 段氏擦了擦泪,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看着那牌位,哑声叹道:“殿下曾说我哭起来最是好笑……若瞧见了我此时模样,定会笑话我的。” 常岁宁于心底遗憾叹气。 瞧见了。 但不太争气,竟笑话不起来。 看着段氏极想哭却又不想在她这个小辈面前太过失态的模样,常岁宁适时道:“夫人可要单独和殿下说说话吗?” 段氏轻点头,又想着常岁宁也随她忙累半日了,便道:“常小娘子可先去前头吃茶歇上片刻。” 常岁宁遂应下,起身退了出去。 她跟着段氏过来已是特例,祭祀之事又讲求庄重安静,故而只叫喜儿等在了外头马车里。 她身边无女使,一名长公主府的女使引着她去了祭堂不远处的偏厅内。 常岁宁坐下后,那女使便去了茶房沏茶准备果点。 长公主府虽陈设未变,但到底没有主人在,下人便也不多,那女使暂时退去后,厅内便只剩下了常岁宁一人。 常岁宁看准了时机,离开了这座偏厅。 她从前虽不曾真正在这座府邸常年久居,但不打仗时,每隔一段时日也会回来,故而自家的环境还是极熟悉的。 行至视线开阔处,常岁宁留神环顾四下。 府内多年无主,故而虽已至晚间,单独掌灯之处却不算多,除开祭堂与下人起居之处,便仅有一处例外—— 常岁宁很快判断出,那是西苑的方向。 常岁宁稍一思量,专挑了无人的小径,快步朝那个方向而去。 待靠近时,只听那院中有一阵杂乱的说话声响起,她便未再继续往前,而是闪身躲去了一侧的假山后。 那杂乱声中,有一道声音格外严肃,说到此时已带上了几分怒气。 “今日是殿下生辰,你们竟然毫无准备,我分明早就交待了下去,你们究竟是如何办的事?” “行事如此怠懒散漫……长公主府可容不下此等偷奸耍滑之人!” “我这便去禀明殿下!” 说话间,院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说话之人快步走了出来。 借着院门外悬着的灯笼,常岁宁看清了那人的脸。 虽从二十出头变作了三十出头的模样,但也并不难辨认。 那正是她曾经的贴身婢女,玉屑—— 对方行走间仪态无可挑剔,且很有一等女使的威仪。 但仍一眼便可见,她脸上那并非是神智清醒之人该有的神态。 很快有两名侍女提灯追了出来。 其中一人快步上前拦住了玉屑去路,语气复杂犹豫:“……玉屑姑姑,殿下此时并不在府中。” 玉屑闻言猛地停下脚步,神情怔然了片刻后,瞳孔一阵紧缩,整个人都战栗起来,像是想起了极痛苦可怕无法接受之事。 此时,敛了呼吸的常岁宁就站在距其两步之遥的假山后,将其这番神态变化尽收眼底。 “殿下没了,殿下在北狄被人害死了……”玉屑喃喃道:“都怪我,都怪我未能护好殿下,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言毕,如陷在了痛苦往事中的她突然毫无预兆地推开拦在了身前的女使,奔进了夜色里。 “玉屑姑姑!” 两名女使赶忙跟随。 见她们离开的方向正是祭堂所在,常岁宁未急着跟上去,而是弯身自脚下捡了块石子,走到那院墙下,拿石子在墙角处画了几下,快速留下了一个看似简单的图案。 此处并非主院,墙壁本就有些斑驳,这图案在上面并不显眼,便是瞧见了也不会多加留意。 但在有心之人眼中,却一定足够醒目。 她今日前来只为见玉屑一面,探一探路。 方才所见可知玉屑身边有至少两名女使守着,如此情况下,她纵有天大本领,也没有办法对玉屑做任何事而不被人疑心。 且此处是长公主府,而她此时已不是李尚,在此处作妖,毫无优势可言。 所以,她要让玉屑主动来找自己,别的暂且不论,先占下主动权再说。 而不管是对方是真傻还是假傻,只要还活着,那么就别妄想可以将真相藏起来。 …… “常娘子这是去哪里了?” 常岁宁刚回到前厅外,就见先前去沏茶的女使快步走来,显是找了她好一会儿了。 “我方才有些腹痛,便去寻了净房。”常岁宁状似有些不自在地胡诌道。 那女使看了眼她回来的方向,那处确有净房在,便也未多想,只微皱眉提醒道:“长公主府不比其它,常娘子还是不要独自走动得好。” 常岁宁态度也很端正:“姐姐放心,再不会了。” 少女神态并不谄媚讨好,白皙漂亮的脸上只有认真反省之色,如此一句姐姐喊下来,叫女使愣了一下。 片刻后,面色不自觉缓和了下来。 ——毕竟又没闯什么祸,小姑娘家腹痛就近寻个净房又有什么错呢?反倒是她刚才那般严肃做什么,真是不应该。 “晚间风凉,常娘子进厅内吃些热茶果子。” 常岁宁点头道谢,依言进了厅中坐下。 待吃了盏热茶,又安静坐了一刻钟,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常岁宁才提起去寻郑国公夫人。 女使点头,带着她回了祭堂。 二人刚近得祭堂外,便有失控的哭声入耳。 却不是段氏—— 虽说方才常岁宁走后,段氏也一度放飞自我哭出了声来,但哭到半场,忽有更为悲切猛烈的哭声不期而遇,段氏回头一看,只见是玉屑疯了般扑了进来跪倒伏地痛哭。 这阵势将段氏唬得哭意也没了,忙往一旁让了让。 那两名追来的女使欲将人带回去,但她们越拉玉屑越是挣扎得厉害,挣扎间撞到香案上,头都磕破了。 这般又哭又闹地折腾许久,待常岁宁到后没过片刻,便见人力竭昏厥了过去。 如此才算平静下来。 见玉屑被扶了下去,段氏长长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道:“咱们也回去吧。” 常岁宁便点头,并不多问任何。 回到常家,常岁宁沐浴罢,坐在梳妆桌前,由喜儿拿雪白棉巾绞着头发。 随着灯影轻动,镜中少女面庞模糊,似真似幻。 今日算是不虚此行,接下来只等玉屑那边的动静了。 但虽说要等,却也不能干坐着只等这一件事,她还有许多其它事要做。 次日晨早,常岁宁照常起身去往演武场。 正午时分,常阔早朝归家。 常岁安应邀出门会友去了,今日不在家中,用午食时便只父女二人在。 常岁宁是个想到就要去做的人,饭间便说起了拜师的想法:“阿爹,我想拜三爹做老师,让三爹教授我读书。” 常阔扒饭的动作一顿,将口中食物咽了下去,患得患失地看着女儿:“岁宁这是又不想习武了?” “岂会,可每日习武的时辰至多半日,余下的时间便浪费了,不如拿来读书。” 这句话如一颗定心丸,叫常阔露出欣慰笑意:“看来我们岁宁是想文武兼备……你如此上进,阿爹自是赞成的,可作何非要拜你三爹做老师?他忙于国子监之事,平日脱身不得,十日半月只怕都来不了一趟。” 常岁宁:“三爹不便来,我去国子监寻他便是。” 常阔一愣:“可国子监里的学生皆是男子——” “我正是想知道男子们学的都是什么。”常岁宁眼底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天真期望:“但我又入不得国子监,思来想去,只能拜三爹为师,方能有机会触碰一二。” 常阔听得心中一痛。 这种身为父亲却不能满足女儿如此小小心愿的感觉,对一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大将军来说,实在太痛了。 心痛自责之余,又不免觉得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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