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想象中的追击并未出现,李岁宁几乎毫无阻挡地杀进了皇城,她后方无有追击,前方人心自行溃散,甚至有百姓自发为她开道正名! 李岁宁由东面破城而入,自皇城正南朱雀门入宫,李隐便只能从皇城西北方向离开。 皇城坐落于京师最北面,从西北方向撤离,这本是李隐最好的选择,他从此处出城,一路往西,便可退至山南西道与剑南道……可是,如今那条路上有柴廷阻挡。 李隐杀死了骆观临,可是人虽死了,设下的局仍还在运转着,就算拼死杀出城去,他也回不了剑南道了。 他不止回不了剑南道…… 西面剑南道有柴廷阻途,京师北面则是关内道朔方军所在,且那里有吐蕃在生乱。 东面是东都洛阳与淮南道…… 至于南面,且不说他想从南面逃离,需要从宫城横穿整座京畿,而城中各道已被李岁宁的人手控制……单说他即便能侥幸从南面脱困而出,可南面的黔中道……果真还能作为他的退避之处吗? 李隐此时仍未能得知城外佘奎的黔中道大军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但既然再无动静,便不可能只是败了那样简单……黔中大军既已无法为他所用,那便意味着黔中道也会、或者说已经脱离了掌控! 四面八方条条皆是路,可此时……却已无他一条退路。 午后,李岁宁的大军至皇城承天门时,李隐已退至芳林门,他本可以至少逃出城去,但是紧邻皇城的芳林门禁军守卫消息灵通,得知了城中之变,见“新帝”逃至此处,竟然索性反了。 李隐再一次遭到了背叛,芳林门的守卫统领甚至是他从剑南道带出来的部下。 李隐身侧的武将惊怒唾骂那名城门守卫统领,对方提刀掠杀上前时口中却反问:【王爷尚可叛己国,属下因何不能叛旧主?吾等纵然叛主,却为大义也!】 仁善之皮被撕下的代价意味着纵然遭到背弃,选择背弃者亦可占据道义高地,利益名节皆可在手,而不必背负背主恶名,从人性角度而言,这是极大的诱惑。 这份背叛让李隐愈发见识到此局此计的“歹毒”程度。 今日此城被设局者化作熔炉,烧去了他的华衣与皮肉,并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化作了锦绣灰烬。 而这熔炉之外,四面八方千万万杀机,也已齐备如弓弩,悉数围拢瞄准于他李隐一人。 此局此境,无人能破。 可是……他分明就要成为大盛的皇帝了! 他已经触碰到那个位置了! 却就在他伸出手时,忽然犹如被无形刀刃凌空斩断了那只已触及皇位的手臂…… 从那一刻起,一切都失控了…… 他在这方熔炉之中,灼热的空气里相继探出无形却锋利的银丝,一根又一根,将他缠裹住,直到此时再也动弹不得,彻底沦为了一只血淋淋的困兽。 而这些丝线的另一端,被那些不要命的疯子,悉数献给了同一人来掌控——那人叫李岁宁,却未必是真正的李岁宁。 …… 李隐在芳林门遭到叛杀后,折损严重,被迫往西,向景曜门逃去。 景曜门的守卫是否同样也会选择背叛他无从得知,只因他尚未接近景曜门,李岁宁的兵马便已经到了。 起先是追击,而后是前后围堵。 李岁宁的兵马侵蚀控制的范围越来越大,李隐和他的人马被围堵的范围则越来越小。 被彻底围起来之前,李隐还有就近逃往修德坊的可能,坊内乃诸多官员府邸居所,带残部逃入坊中,便尚有趁夜藏匿的可能。 但李隐未再逃。 京师已被李岁宁掌控,藏匿也不过多苟活片刻,或被趁乱诛杀……他身穿天子衮服,自认不该是如此苟且死法。 而既已至此,他务必要见她一面……他要亲眼证实一件事。 忽然陷入这梦魇般的绝境中,一夕间失去一切,血液中无数不甘在叫嚣翻腾着,终于还是将他不愿正视的心魔浇灌壮大,几乎足以将他吞噬。 火把在夜风中鼓动着,马蹄自东面而来,踏在整齐的青石路上,发出并不急促的笃笃之音。 很快,李隐便看到前方将他围起的将兵们的神态一瞬间变得肃然恭从,纷纷让至两侧行礼,他们有序避让并收起手中长枪的动作,仿若在这夜色中为来人拉开了道道仪仗帘幕。 李隐终于见到了李岁宁。
第643章 记下今日 火把摇曳,一人一马在前,率军缓至。 健硕高大的马背上的女子一身黑袍,身形半融于夜色火光,唯面容分外清晰。 那是一张极其安静的脸。 马蹄慢慢停下,最后一声马蹄声回荡时,李隐仿若听到了掀天斡地的雷音。 四目相接之间,如有一道又一道雷声向他劈来,一道更比一道震撼,天地在他周遭被撕裂扭曲,如水般晃动着。 李隐没有说话。 他定定地看着那人,眼中仅能看得到她一人,他伸手取下了身侧副将手中的长枪,没有任何预兆与所谓开场白,即提枪走向她。 这是极其突然,而与寻死无异的举动。 被一名禁军搀扶着,面色苍白几乎已无力行走的李录,也十分意外地看着父亲上前的背影。 今日从太庙,到含元殿,再到芳林门……他的父王每走一步,便失去更多退路,继而得到更多背叛。 他目不暇接地看着这场大戏,看着父王的反应。 李录从未这样逃亡过,他的身体破碎残败已近无法支撑,但他的心情酣畅兴奋如同经历新生洗礼。 唯一的遗憾是,父王的表现还是太理智体面了,未曾流露出真正的崩溃失控。 直到此时……那根支撑着的弦,仿佛猝然崩裂了。 而这仅仅是因为父王见到了那位皇太女?只一眼? 李录看着父亲的背影,从中看到了无声的愤怒。 这不知名的愤怒,是李录平生从父亲身上见识过的最汹涌的一次情绪波动。 李隐身上宽大威严的织金衮服曳地,脚步由慢到快,幽暗的眼底带着愤怒的印证。 将兵们已然举起刀枪欲阻之,但在李岁宁的示意之下停住了。 李岁宁手中也有长枪,她一路提枪而来。 她与她这位王叔之间,需要有一场由她来定义的了结。 李岁宁同样没有说话,她倏忽起身,右手中长枪挽转方向,足尖轻踏马背纵身飞跃,凌空出枪攻去。 她是迎战者,却也是率先出招者,没有等待观望迟疑,顷刻间变被动为主动。 ——可真像啊! ——这实在太像了不是吗! 李隐心底有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声音震荡着,他握枪挡下李岁宁的攻势之余,当即就向她攻去,双方防守过招间,长枪相击发出锵锵鸣音,金色铁花迸溅。 二人皆不曾言语,对招间却自有喧嚣,那是来自往昔的风声。 锋利的枪头如镜,挪转闪动间,倒映着一幕幕旧时画面。每一记招式碰撞间,都有被遗忘在岁月之海里的旧时之音迸溅而出。 李尚第一次拿到长枪,是和一众皇子们在武练场上,她的王叔向她抛来一杆长枪,她伸手接住,尚不确定要如何拿握。 那时她还年幼,她的王叔还是个少年人。 少年笑着告诉她,将枪练得威风些,便可以吓退想要欺负她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杆长枪成为了她是否又长高了、长高了多少的对照之物。 她在那杆长枪的注视下渐渐长大,王叔渐有了青年人模样。 习武切磋之音,闲坐谈笑的回响,下棋时落子的啪嗒声……宫宴上有大臣酒后失言,她想寻个看热闹的搭子,转头去瞧王叔,总能对上王叔同时看过来的目光。 默契,温情,陪伴,如父如兄……毫无破绽。 李岁宁后来想,或许起初的一切都是真的,所以从无破绽。 那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 大约是她成为皇太子开始。 外出征战凯旋,返程时的李尚总下意识地记下各地风貌,她常会想着,此处风光不俗,待回京后可告知王叔,王叔洒脱不羁,喜好山川风光—— 直到她不再是李尚,而成了李岁宁之后,她才明白,她的王叔喜好的不是游历山川,而是拥有它们,哪怕是以先毁掉它们为前提。 在某些方面,她这个做侄女的,和这位做王叔的,的确不乏相似之处。 或许正是因为足够相似,才会有交集纠葛,他最初才会留意到她这个同是深宫里的可怜孩子。 若她一直那样可怜下去,而不是拥有了他未能企及的东西,或许他便可以一直是她的好王叔。 他起初大约是想养一只同病相怜的兔子,谁料那兔子成了他心间猛虎。 她成为了他野心的参照,也于那一瞬间成为了他的阻碍。 枪影与回忆交织,搅碎了月色。 枪身相抵抗间,四目咫尺在望的一瞬,李隐终于未有急着闪撤,也终于开口,声音低缓而颤动:“你不该回来的……此番这京畿,乃我所平!” 这是愤怒,也是不甘。 女子乌黑的眼瞳注视着他:“你拿什么平下的京畿?我的谋士,和我的玄策军吗?——王叔。” 末了这一声“王叔”,让紧紧盯着她的李隐蓦地笑了一声——果然是她!阿尚! “王叔的枪法似乎未曾精进,”李岁宁卸下对峙相抗之势:“这次换我来指点王叔。” 女子没有波澜的声音落下时,单臂挥转长枪,呼啸之音响起。 李隐震开这一击,挥枪横扫而去,李岁宁旋身跃起,李隐枪身扫空,掀起一阵疾风,掠起李岁宁的袍角。 李岁宁已然再次向李隐逼近,她身形移转间,手中招式不断变幻,或双手交替制宜,或于近攻之际同时握枪,右手在前,左手在后,以枪头为刀,以枪身为盾,合刀盾为一,攻守兼备。 她身法飒沓利落,如若流星,一招未毕下一招已至,一招之间包藏着另一招,旁观者几乎只惊见枪影如星痕,枪风如龙啸,而难以辨认其具体招式。 而若说李岁宁如流星,李隐则如静水,其力延绵不绝,其招式包纳无垠——正如他一贯示之于人的宽和之相。 李尚曾以为这是人如其枪的体现,否则又怎能说他毫无破绽。 可假的总是假的,尤其是当假象无法再取胜时—— 在李岁宁步步紧逼的紧密攻势之下,李隐的枪法终于有了变化,开始变得急促,凌厉,陌生。 此时他已忘记了周身的一切,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亦不去考虑后路后果,此刻被困于这场对决中的他仅有一个念头……他要用阿尚从未领教过的枪法胜过她,若是可以,最好杀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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