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太傅却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淡定道:“圣上和娘娘都管不了,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能说什么?既是茉儿的亲事,当由她自己决定,你我只管准备嫁妆便是。” 温序有苦难言,只因先前为了退亲,已在伶牙俐齿的江夫人面前落了下风,而今又多出个江辰。 看来,需得催促小启快些回京,让小辈去解决小辈。 不多时,殿外传来脚步声,内侍拔高调子:“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温序搀着父亲起身,虞茉则跟上赵浔,一齐向前相迎。 圣上远远便抬手示意,嗓音含笑:“免礼。” 途径赵浔时,隐晦地瞪一眼,而后携皇后风风火火入内,在宝座坐定。 因是面见双亲,迟来的羞赧令虞茉微垂着脸,乌发衬得耳根红如烧云。 皇后掠过她腕间的手镯,极为满意,借此唤她上前说话。 赵浔自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介绍道:“父皇,母后,这便是儿臣提过的虞家娘子——虞茉。” 语中难掩愉悦,总算透露出与年岁相称的稚气。 皇后微微偏过脸,朝丈夫使了个眼色,像是再说:看看你儿子,十七年加起来也不抵今日笑得多。 圣上心中五味杂陈。 既喜太子终于开窍,亦难免气他先斩后奏,但因臣子在下首坐着,还需维持皇家威仪,只温和地朝虞茉道:“好孩子,今日你二人议亲,权当是寻常家宴,不必拘谨。” 得了准话,虞茉放松些许,腼腆抬眸,迅速扫过上首。 原来,赵浔五官肖似皇后娘娘,精致秀气,而骨相继承了当今圣上,凌厉清晰。两者结合,使得他眉眼间噙着玉质般的温润,却也不乏身居高位的威严。 而赵浔也切入正题:“儿臣昨夜思量许久,还是决意另择吉日定亲。否则匆匆忙忙,礼数难全,无端怠慢了虞姑娘。” 知子莫若母。 太子先是执意要尽快定下名分,后又将派去江家的宫婢谴了回来。那时,皇后便猜测事有蹊跷,少不得会一波三折。 且他生来早慧,不爱哭亦不爱闹,骨子里却是个霸道的。直至年岁渐长,才学会维系表面谦和。 皇后以为,太子会罔顾虞姑娘的意愿,说什么也要将人娶了。于是忧心小娘子对他生出怨怼,回头两看生厌。 幸而今日一瞧,分明是郎有情、妾有意。 旁的便也不大重要了。 “也好。”皇后做主应下,“太子娶妻非一家之事,太子妃亦是尊贵无双,本该由礼部按制大肆操办才对。” 语罢,睇向丈夫。 后者则抬眸扫过太子罕见露出急色的眼,好笑道:“行了,坐着说话。” 议亲变为相看,皇后便细细问了她的生辰、喜恶。 虞茉对温柔长辈毫无抵抗力,比预想中更快适应。不多时,已经拨开赵浔,凑过去听他孩提时的糗事。 皇后顺道提了半月玉佩的来历。 究其根本,是自家儿子不够厚道,但也难免感叹:“你们两个倒是极有缘分。” 闻言,虞茉诧异地看向赵浔,揶揄道:“你怎么连人家玉佩也抢?” “......” 他红了耳尖,不赞许地看向上首。 再说圣上难得从公务中抽身,自要留未来的亲家用膳。待宫婢鱼贯而入,将精致菜肴放下,虞茉提先叮嘱:“不许给我剥虾,也不许给我夹菜,斟茶也不许。” “为何?”赵浔执筷的手一顿,“你在害羞吗?” “......不全是。” 关起门来,怎么差使他都行,谁让他是自己的男朋友。但出门在外,小姑娘难免在意面子工程,可不想旁人以为她娇蛮跋扈。 赵浔唇角勾起,意味深长道:“原来,茉茉也知道那是‘娇蛮跋扈’。” 她险些破功,以袖摆为遮掩拧他一把。面上则挂着极尽温婉的笑,惹得圣上大赞颇具温家之风。 “好。”赵浔将小碟推至她跟前,“换你给我剥。” 虞茉狐疑:“可你分明不喜欢吃虾。” “无妨,不过是想尝尝茉茉剥的东西罢了。” 她刚要打趣赵浔肉麻,谁知回想片刻,竟发觉自己鲜少“犒劳”他。 仅有的几次,还是她着实吃不下,但因从小被教导珍惜粮食,遂殷勤地哄着赵浔替自己收拾残局。 稀薄的愧疚涌上心头,她眨了眨眼,柔声道:“你今日只管把我当小弟使唤,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吩咐便是。” “......”他凉声,“你平日便是将我当成小弟?” 虞茉怒了:“爱吃不吃。” 话虽如此,她仍是夹了肥硕饱满的红虾,想着令赵浔感动一回。 但此间并无塑料手套,端详几息也不知该如何优雅地剥壳,她又着实不喜油汪汪的触感,只能无辜侧目:“吃海鲜容易过敏,下次再给你剥。” 赵浔失笑,肩膀微微抖动,不忘顺着她的话道:“依你。” “啧啧啧。”圣上越瞧越醋,忍不住耳语道,“朕对他有求必应,但从不见某些人笑得这般开怀。” 皇后忍俊不禁,故意说:“你又不止浔儿一个儿子,让老大、老七给你笑去。” “这能一样么。”圣上不欲败坏兴致,饶回太子,感慨道,“在御书房,朕骂了他足足半个多时辰,连眉头也不皱,看来是动了真心。” “浔儿打小薄情,可但凡能入他的眼,都会从一而终。我看虞姑娘是个率性纯真的好孩子,有她陪着,浔儿才像是从储君的壳子里走出来,多了几分少年郎的生气。” 为人父母,虽对孩子寄予厚望,也盼着他能活得肆意。 圣上神色动容,示意宫婢端一壶果酒赐于虞茉,笑说:“朕的几个女儿平日里好这口,不醉人,你也尝尝。” 虞茉谢过,浅浅抿了抿,杏眼瞬时睁得圆溜溜。 赵浔抽出方帕,自然而然地替她揩拭唇角,明知故问道:“好喝吗?” “好喝,你也尝尝。”虞茉知他不喜甜口,便举起自己余下的半杯,喂至唇边,“你别都喝光哦。” 闻言,他眉心微折,意外自己竟抵不过一杯酒水。不禁反问道:“我若是偏要喝光呢?” 岂料虞茉露出得逞的笑,扬唇:“自然是再倒一杯呀,笨。” “......” 因着虞茉会在宫中小住,皇后大为高兴,赏赐了好些珠宝首饰。加之议亲一事按礼制操办,圣上亦觉得面上有光,特赐令牌,准她出入自由。 温太傅与温侍郎则依依不舍。 虞茉将二位长辈亲自送至宫门外,提了迁坟事宜,总算转移了注意。她道:“我与表姐有约,届时刚好去探望舅母和院里的老人。” “她们也都记挂着你。”说罢,温太傅看向太子,恭敬一揖,“多谢殿下照拂老臣的外孙女儿。” “太傅言重。” 她眼眶微酸,目送舅舅和外祖上了马车,可怜兮兮地道:“我也想出宫。” “忍着。”赵浔面无表情地将人揽入怀中,轻掐她面颊上的软肉,“你答应过,要陪我处理公务。” 虞茉一直好奇他每日需得干些什么,果然被勾起兴致。 赵浔带她回了书房,先是处理未过目的折子,而后批注门生呈交的文章。日复一日,他早已习惯,虞茉却是愈瞧愈困。 然而四周不见供人休憩的床榻,她背过手晃悠一圈,拖来棋桌前的蒲团,在书案侧边坐好。 他唇角抽了抽,垂首,费解道:“你在做什么?” “我困了。”虞茉枕着他的腿,懒洋洋地答,“你该叫人抬一张小榻过来,否则,我都没地方可以午睡。” 赵浔一时也忘了她分明可以回寝宫歇息,抬掌轻抚铺散在膝头的乌发,温柔地哄:“原有间内室,我不常用,便改为了兵器库。明日我令他们重新开辟出来,以后你可以边睡边等。” “嗯......”她双目阖紧,重量皆倚着赵浔的腿,以别扭的坐姿打起盹来。 这令赵浔心中很是充盈,甚至想,就该将她绑在身边,垂首抬眸时轻易能瞧见。 他加快批注,以便早些抱虞茉回去歇息。 忽而,庆言探出头来,因书案挡住了虞茉的身影,只以为她不在,急急忙忙道:“殿下,江公子来要人了。”
第67章 错愕 赵浔眉眼一凛,抬指抵唇,示意庆言噤声。 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他微偏过脸,从半敞的小轩窗往外看。见江辰抱臂而立,神色焦急,而面中的淤青较昨日愈发明显。 登时,点漆眸间漾开浅浅笑意。 他眉目重又舒展,垂首看向伏在膝头打盹的虞茉,思忖着是否该着人将她抱走。 但念头方起便极快被摁灭。 他不喜旁人沾染虞茉,哪怕是同为女子的文莺诸人。 虞茉醒时,尚可在她面前佯作大度。她既睡着,赵浔也便纵着心底过于强盛的占有欲滋生蔓延。 思及此,掌心轻轻覆上她白里透红的面颊。确信人若被吵醒,应是自己捂嘴的速度更快,遂朝庆言道:“让他进来。” 庆言一不眼瞎二不愚钝,为殿下岌岌可危的君子形象默哀一瞬,僵着脸领命。 几息后,江辰气势汹汹地走近。 因在宫中,先躬身一揖,见过礼了才拧眉质问:“你把虞妹妹藏去哪儿了?” 听了一嘴的庆言心中发虚,暗道,就藏在书案底下呢。 赵浔则气定神闲地抬眼,淡声说:“若没记错,人应是从你们江府走的。” “昨日,我府里的护院亲自送虞妹妹去了客栈,今日却人去楼空。”江辰细细打量他的神情,一面说道,“有你的侍卫守着,旁人不可能近身。” 倒不必担忧虞茉安全与否,只是,她究竟回了温家还是霍家,抑或被藏去了什么私邸? 江辰一贯直来直去:“虞妹妹答应我母亲十五一道去为温伯母上香,身为她的未婚夫君,我自要跟随。太子殿下,你总不能将她藏一辈子。” 语中硝烟味十足。 赵浔喉结几不可查地咽动,不咸不淡道:“是么。” “所以,虞妹妹在哪儿?” “忘了提醒你。”赵浔避而不答,只说,“她很快会成为我的太子妃。” 闻言,江辰瞳心骤缩,仿佛能窜出火光来,咬牙切齿道:“凭什么!分明是你顶替我的身份才得以接近她,你怎知她心中之人是尊贵的太子殿下你,而非自幼结下婚约的我?” 赵浔自然不知,所以这番话令他眼底笑意全无。 过去曾为挚友的二人,一坐一立,如两头伺机而动的凶兽,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这时,虞茉微微皱眉,无知无觉地蹭了蹭,恰将赵浔虚搭在脸侧的指尖含入半截。 湿滑温热的触感令他气焰顿消,迎着江辰警惕的视线,勾唇道:“只要她留在我身边,心中有没有我,又有何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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