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长公主一扫先前的漠然,亲热地招呼她向前,又朝众女说道:“不必拘礼,同他们一块儿去塘边吧。” 恰直微雨飘落,赵浔走近,拱手:“姑母。” 贵女们忙又朝储君见礼,含羞的目光淡淡扫过身姿颀长的少年。 “温启,你也过来。”长公主状似漫不经心地打听,“府里何时添了个貌比天仙的表妹?可是你祖父要给你说亲?” 至此,温启才知太子并未将他和虞茉的关系说与长公主,不得不顺着戏本往下演,恭敬道:“回禀长公主,妹妹已迁入温家。” 既在同一族谱,便算是堂兄妹,不能结亲。 “好。”长公主笑意更深,问虞茉,“你初来乍到,对京中还不熟悉,本宫替你举荐一位当地人士?” 虞茉双颊飞红,极为窘迫地点了点头。 果然,长公主伸指点向赵浔,面不改色道:“温少卿公务繁忙,那便由太子给你讲讲京城风俗罢。” 赵浔非但爽快应下,还扬唇招呼她:“虞姑娘,又见面了。” “......” 戏瘾犯了是吧。 她不敢抬眼,佯作害羞,规规矩矩地答:“见过太子殿下。” 长公主纳罕道:“你们两个竟是旧相识?” “先前与霍源他们上街,和虞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赵浔一本正经地搭话,“原来姑娘还会弹琴。” 见侄子来了兴致,长公主忙示意温启跟着自己离开,趁便打听打听虞茉的性情和喜恶。 待人走远,虞茉嗔怪地瞪向赵浔:“你这是演哪一出。” 他余光掠过周遭或是惊异或是艳羡的目光,无辜地眨眼,答说:“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等下回定亲的消息传出,便会被传作是一段佳话。” 虞茉爱读话本,他便伙同周怀知读了几日,精心书写出这一场戏。 “你不喜欢吗?”赵浔追问。 “喜欢......” 她一介俗人,有虚荣之心,还不小。登时默默侧转过身,不让赵浔瞧见她止不住上扬的唇角。 长廊陷入短暂的静谧。 二人并肩而立,看雨滴拍打在花期将尽的荷叶间。 半晌后,赵浔朝前跨了半步,背过手去牵她,轻声说:“今日的琴音比我想象中还美。” 她皆是白日练琴,赵浔有心聆听却寻不到时机,幸而来得及时,不曾错过。 闻言,虞茉红着脸道:“多谢。” 众目睽睽,不便过于亲密。赵浔恋恋不舍地撤回手,示意她也去池塘边凑热闹。 虞茉“嗯”一声,使出毕生演技克制住笑意,装作惶恐而害羞地回至两位表姐身侧。 始终沉默的虞蓉紧了紧牙关,避开人群走近,冷不丁发问:“长姐,今日怎么不见你的未婚夫婿——江四公子。”
第90章 威胁 骤然听见“未婚夫婿”几字,在场诸人皆默契静下,看似赏景,实则侧耳倾听对谈。 虞茉神色未变,语气柔柔地反问:“妹妹竟不知?” 妹妹。 一旁的宋茗玥猛然忆起母亲唠叨过的只言片语,反应激烈地转头,质问虞蓉:“你也是萤州人,主母姓......” “正是姓温。”裴婉站了出来,轻飘飘地道,“是我姨母哟,也是启哥儿和落雪姐姐的姑母。” 多方关系串连起来,岂非在说,虞茉乃是虞蓉的嫡姐? 宋茗玥身形摇摇欲坠,哑声:“怎么可能,虞蓉她长姐分明几个月前就已经死了。” 因宋茗玥不把虞蓉放在眼里,是以并未细听对方身世。只大体知道虞家主母、嫡女悉数离世,姨娘独大,且很快会被扶正。 如此,宋家才看在金锭的份儿上与之结交。 “是有这么回事。”虞茉顺手扶了一把,同时看向脸色煞白的庶妹,不急不缓道,“姨娘曾支使丫鬟灌我毒药,见没办成,又雇凶杀人。外祖和舅舅当真以为我死了,才专程同江家退亲,留我做自家的鬼。” 寥寥数语,为后来的郎君和贵女们解了惑—— 原来是一桩姨娘戕害嫡女的恶事。 高门内宅形势更加诡谲,不必她细说,也能猜想出坐收渔翁之利的虞蓉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亦有人趁势打量负手而立的赵浔。 毕竟他们是头一回见太子殿下与小娘子走近,虞姑娘既无亲事在身,保不齐会是太子妃的有力人选。 登时,窃窃私语声伴着细密如针的夏雨落下,虽不全是在谈论内宅秘辛,可敲打在虞蓉的耳鼓,引起震天响动。 她眼前闪过一阵又一阵银光,晕眩异常,往后退了退,不慎踩中裙裾,“噗通”跌坐在地。 离得最近的几位小姐躲避瘟神般匆忙移步,长而窄的廊道,生生腾出了大片空地。 “不是我,不是我......” 只要划清界限,姨娘的罪责便泼不到父亲和自己身上。 虞蓉一面盘算,一面强行冷静,可目光触及眉宇间始终噙着淡淡笑意的长姐,话音被彻底浇熄。 赢不了。 出身、相貌、婚约......永远也赢不了。 虞蓉呜咽一声,涕泗横流,狼狈地承受无形的奚落。而眼睫被泪珠沾湿,迷蒙水雾间,依稀看到一张脸,似虞茉,但更似从前讷讷不语的虞茉。 她几时学了琴艺?怎么突然变得不再畏人?又为何会三番两次死而复生呢? 但无人能给出答案。 “扶她起来罢。”虞茉唤来婢女,公事公办道,“我虽与虞家断绝了关系,终究未改姓,烦请几位看在我的面儿上,将人送出园子去。” 宫婢福身应“是”。 “我自己走。”虞蓉拂开宫婢伸来的手,双腿打颤,抱着廊柱起了身。 见状,裴婉戳戳虞茉后腰,将下巴搁至她肩头,嘟囔道:“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她?至少也该套个麻袋打——呜呜呜。” 温落雪抬掌捂住表妹的唇,偏过脸交代虞茉:“此处是长公主的园子,闹大了平白损坏自己名声。” “听姐姐的。”她乖巧眨眼,“虞蓉盼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如今美梦碎了,我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再说,真正下死手的是她母亲,而酿成这一切的是我生父,便让她回去通风报信好了。” 早有温府忠仆携状纸去报官了,现在往回赶,他们一家三口还能得空互相关怀几句。 虞蓉怨怼的目光扫过众人,温落雪泼辣、裴婉阴毒、宋茗玥跋扈,相看过的谢公子更是怕事...... 双眸最终落向性情最为和气的温府长公子,哀求道:“表兄,是姨娘害了姐姐,我丝毫不知情呐。” 温启置若罔闻,站至虞茉身后,低声知会她杨叔亦已接受了审问。 “兄长费心了。”虞茉扬唇笑了笑,正要商谈细节,有一截玄色金纹布料闯入视线,她侧过脸,撞上赵浔不甚好看的面色。 “......”温启木然转身,朝宫婢道,“有劳。” 于是四五宫婢强行架着虞蓉离开,喧闹不再,廊间只余下清雨拍打残荷的低缓噪声。 少顷,内侍搬来长桌,另准备了文房四宝,供各位趁兴作诗。 儿郎中,属赵浔与温启最富才名,接过狼毫笔,垂眸书写。众人被勾起兴致,不再惦记先前的插曲,气氛也逐渐活络。 裴婉借机牵着虞茉往偏僻处走,细声追问失忆一事,沮丧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虞茉猜测裴表姐曾多次随姨母探望过温怜,是以与原身有些情分,可惜她并未继承记忆,“梦境”亦是彻底消弭。 “罢了,人没事就好。”裴婉拢紧她的手,详细地说,“我叔伯最近不太安分,害父亲受了刀伤,因此匀不出心神去看你,并非有意疏远。” 尤其,虞茉失了儿时一起玩闹的记忆,若不解释清楚,容易误会是裴家对她不闻不问。 而她对姨父了解不多,听后心脏紧紧揪起,皱着眉头问:“竟到了动刀见血的地步?姨母和表兄可顾得过来?” “放心。”裴婉见她并不计较,松了口气,反过来宽慰道,“不抵你当时凶险。要我说啊,就该把他们一家流放至北境,太子殿下好像挺喜欢你,可以——” 温落雪捧着两瓣红荷过来,闻言,面色微微发黑,瞪向裴婉:“成日瞎琢磨什么呢,也不怕教坏了妹妹。” 虞茉忍笑,解围道:“好漂亮的花瓣。” “喏,霍滢摘来送你们的。” 裴婉显然也知晓霍源与温表姐的“过节”,眼珠转了转,问说:“落雪姐姐,你真就那么讨厌他?” “快随我过去帮帮兄长。”温落雪避之不提,生硬地移开话题。 只见温启被旧日同窗与几位小娘子围堵着夸赞,羞得面色通红,神情无措,求助的目光时不时扫来。 自然无人敢搅扰太子,是以几步外的赵浔气定神闲地绘着荷花。 听闻脚步声,他有所感应,精准地望向虞茉,执笔的手也顿住,出言相邀道:“虞姑娘,来帮我研墨?” “......” 虞茉只好重色轻兄,在表姐们揶揄的眼神中慢吞吞地挪步。 庆言欠身,将位置腾于她,装作互不相识,客气地说:“劳烦姑娘了。” 她明显发觉周遭交谈声弱了几分,怕是在明里暗里地打量自己。遂借着转身的契机,恼羞成怒地瞪了赵浔一眼:“你的戏瘾还没过完呐。” 谁知赵浔煞有其事地“嗯”了声,凉凉道:“我若不唤你,怕是宴席结束也说不上几句话。” 虞茉瘪了瘪嘴,坦言:“我可没有某人脸皮厚,若走得太近,容易被看出端倪。” “......” 还赖上他了。 不论如何,人总算被绑在了身边,赵浔心情畅快,眉目也舒展开来,低声问:“花叶用什么颜色好?” 他原意是想虞茉从浅粉与深红间择出一个。 可她从未学过丹青,随意点向鹅黄及烟紫,大胆提议:“每一瓣都用不同颜色,就是彩虹荷花了。” 赵浔微微错愕,顿了顿,无奈道:“依你。” ... 待雨过天晴,长公主换了身轻便却依旧金光闪闪的行头,命内侍在亭中设宴,也趁便品鉴品鉴年轻后生的佳作。 见虞茉竟和太子并肩而立,长公主愉悦勾唇,暗道不枉她刻意离开半个时辰,好让小辈能自在交谈。 “虞娘子画了什么?” “呃。”忽而被问话,虞茉尴尬地藏起从赵浔手中夺来的画笔,老老实实地道,“我不善丹青,方才是在替殿下研墨。” 长公主并不介怀,饶有兴致地凑近。 因存了向小娘子大力推介的心思,一面扬声说:“太子自小画技精湛,连柏太公也赞不绝口,来,让大家伙儿跟着饱饱眼福。” “......” 赵浔垂眸看了看五彩斑斓的荷花,心道姑母今日“多此一举”的次数未免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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