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笑了,似乎自嘲,笑中殊无半分欢喜之意。 文砚之柔声道:“郑兄,谁人年轻时不犯错,亡羊补牢犹未晚矣。我见你似富贵人家的出身,既非父母执意相逼,又有自己积极努力,何愁婚事不能消。” 顿一顿,“……你看,再落魄也没我落魄。” 王姮姬亦笑,“那是文兄你不肯接受我的银两,否则何至于落魄?” 文砚之道:“惭愧,惭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二人各有忧烦,却谁也帮不了对方。 当下一路无事,相谈甚谐。 下马之时肌肤误触了下,少女凉凉的肌肤沾在文砚之手背之间,酥滑滑的,似有别样的感觉。 文砚之察觉失礼,“对不住。” 本以为无心之失,王姮姬却剧烈震颤了下,后退一步捂着胸口,脸白若纸,仿佛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极恐怖的事。 文砚之愣,再次诚恳致歉,“郑兄,方才我……” 王姮姬自顾自地往前走,脚步略显蹒跚。林间阴凉,绿草如茵,垂挂的草蔓散发阵阵幽香,恍若一片天然的屋室。 文砚之惦记着她的病症,“晚些时候贤弟随我回家,婆婆再为你治疗吧。” 王姮姬阖着眼睛,仍未回应。 “婆婆近来常惦记着你的病,又研制了一种新疗法,或许根除你身上的毒。” 文砚之试图找话,“还拿我做了好几次试验,必定比上一次的药效好。” 她声音又轻又虚,“不了。” 文砚之追问,“为何?婆婆说此物益久则滋长,孽生的毒虫会使人精神恍惚,寻常的医者根本诊不出来,需要……” 话没说完,王姮姬已直直栽在了柔软的草地上,手臂见一条金线若隐若现,俨然和那日婆婆看诊时的情景一样。 是情蛊! 文砚之急忙托住,防止她失去知觉脑袋磕在石头上,唤道:“郑贤弟!” 他将她的脸颊抬起来,见她泪流满面,清亮的双目不断涌出泪水,神色更是说不出的悲伤,一反常态。 她似刹那间被某种力量操纵了,若失去灵魂地念叨着什么,仿佛是一个人的名字,凑近也听不真切。 文砚之懵懂,“谁?” 变故突然实令人措手不及,明明方才骑马时二人还有说有笑。 病来如山倒。 文砚之清楚地意识到她这不是生理的,而是病理的——手臂那道金线越来越明显,是那东西催动了。 触发的机制,仅仅是两人无意识的一瞬间肌肤之贴。 好生猛恶。 文砚之急欲送她下山求医,可他却不能碰她,否则会令蛊虫加倍活跃。当下他唯有远离她,独自下山寻药。 情势危急,文砚之立即翻身上马,叮嘱道:“郑贤弟,你稍事休息,我速速便回!” 说罢弱质文人顾不得斯文,使出了十足十的力气纵马,溅起一路尘土。 王姮姬睁着一条眼缝儿,望见文砚之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第012章 验证 健康城皇宫内,清阳曜灵,和风容与,太液池笼罩一层粼粼闪光。 郎灵寂临于窗前提笔濡墨。 皇帝于龙椅坐着,等待帝师批阅他新写的文章,进行修改。 君臣正当和睦,内侍匆匆入内,跪禀从江州归京的左卫将军王戢,不能按计划如期入宫觐见陛下了。 司马淮道:“何事耽搁面圣?” 内侍回道:“王将军很焦急,只说是家中小妹失踪,要封锁马场寻人。” 王小姐身体孱弱,金枝玉叶,若沦落野外后果不堪设想,王氏上下此刻焦急万分,出动了许多家佣寻找却无济于事,王将军怀疑小妹被寒门拐带绑架走了。 郎灵寂亦神为之凝,王小姐不仅是王戢的妹妹,更是他的未婚妻子。 当下起身轻振衣襞,朝司马淮一拜,“陛下恕罪,请允微臣暂时出宫。” 司马淮应了,忧心忡忡。 王小姐便是当日结拜的郑蘅兄弟,她与帝师有婚约满城皆知。 她出事了吗? 司马淮也想亲自去看看郑蘅如何了,却被困居宫中,没有名义。 …… 山间天色变化无常,方才还艳阳高照倏忽间昏昏沉沉,光线黯淡的暮霭遮住了太阳,林间骤然变得阴森森。 随着文砚之的离开,王姮姬体内鼓噪之物渐渐趋于平静。 她意识恢复,听得周围流水潺潺,想起冯嬷嬷和桃根曾将解药装于锦囊中之中,随身携带,便伸手往腰间摸。 谁料腰间空空如也,锦囊不知何时掉在了身前二尺之处。 王姮姬吸气,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实无力气挪动。婆婆的解药就在眼前,她闭上眼睛默默积蓄,伸手去够。 指尖已碰到了香囊的流苏,就差一寸的距离。忽然,却有人伸靴,将香囊毫不留情地踢进了小溪中。 王姮姬怔怔抬首。 朦胧视线中现一抹雪色衣角,郎灵寂正静静站在不远处。 他的神色似怜似嘲,旁观她的悲剧。 求生欲挺强的? 谁让你不好好吃药。 明明提醒过她,别再和其他男人混在一起。 王姮姬遂停止了挣扎,平静地瞥着树林的清风,若隐若现的太阳,远方弯弯弧度的秀丽春山。 怎么也没想到,在最困难的时刻会落到他的手里。天要亡她。 可惜,她只畅快跑了一次马,做了一次梦,闺房中的诗还剩半篇没写完。 她阖上眼睛。半晌,却一双凉凉的手捏开嘴,喂下了一块甜渍渍的糖。 糖块入口即化,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甜蜜,正是她多日不吃的解药。 郎灵寂将外袍摘下来裹在她肩头,连同脑袋一同裹住,轻掸她身上的尘土。 “……姮姮,你真是不听话。” 此刻满山的卫兵也寻到了此处,王戢赶在最前面,见小妹躺在未婚夫怀里安然无恙,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 “九妹!” “我的九妹!” 王戢喜极而泣,收队下山。山间乌蒙蒙的云翻滚,怕是不久就会迎来一场雨。 同时,他下令拘禁周遭一切可疑的寒人,有反抗者就地正法。据草场的马奴来报,正是心怀不轨的寒族引诱妹妹,才使她突发弱疾沦落荒野。 漫山遍野的火把将风暴来临前的阴翳映得通明,回去取解药的文砚之珊珊来迟,见郑蘅三弟已陷入官兵的重重包围圈之中,太晚了。 文砚之紧攥着婆婆的药,不敢声张,躲在了一棵粗大的树干之后。 郑蘅失踪,竟惊动了整个琅琊王氏。 郑蘅被两个贵族男人护送出来,一个雄武气赳,是她的亲哥;一个冷隽凛然,是她未婚夫。 原来,她想退婚的未婚夫是当朝帝师。 药石轰然落在地上,时至此刻文砚之再无法自欺欺人,认为郑蘅只出身于普通富贵人家。 她是地地道道的权贵,身体流着门阀的血,豪门娇爱宠溺的核心,一举一动都是琅琊王氏毁灭性力量的体现。 她根本和他是阶级上的敌人,甚至竹林的血案、陛下被幽禁、自己被流放都是她的家族一手造成的。 文砚之百味杂陈,失魂落魄,怔怔滑落坐倒在地。 …… 郑蘅被送到了山脚的一间驿馆。 虽是驿馆,有数十仆役为王氏小姐细致入微地布置,房室温暖,菜肴齐全,焕然若居于田野间的豪庐别墅。 文砚之擦擦脸上的灰,拎着药石,一路尾随着大队官兵来到驿馆。 郑蘅的病极为特殊,唯有婆婆的药可以医治。他是豪门通缉的对象,冒着露面被杀头的风险,也要将药交给她。 守在她身边的都是至亲,相信晓得解药的重要性。 然刚踏进驿馆一步,他就被官兵半拿半请地带进了庭里。 将军王戢沉着面孔上前,扬手一个耳光,劲道极大,打得人耳中嗡鸣。 “贱民!” 文砚之被扇得侧头,药石散落满地,欲献药的话也凝固在嘴角。 他被人牢牢按着。 “本将军知道你们这些下位人的伎俩,与贵女私相授受,玷污了贵女的清白,便可以一步登天,做王氏的女婿了。” 自古就有书生恶意推贵族小姐落水,然后挺身相救。小姐众目睽睽之下被陌生男人湿身抱住,唯有下嫁。 按俗礼,今日九妹与文砚之孤男寡女深山独处,九妹失足昏倒,该当下嫁文砚之,糊里糊涂地做新妇。 “但本将军明白告诉你,做梦!尔等连吾妹的一片裙角都不配沾,趁早熄了这等龌龊心思。” 王戢眼睛黑得吓人,气慑泰山,径直抽出剑来,“我琅琊王氏家冠磊落,爽爽自有风骨,贵贱会分得清清楚楚,绝不与寒门联姻。” “来人,轰出去!” 说罢两个卫兵不由分说将文砚之拖走,甚至来不及辩解一句。 文砚之被鄙夷地丢出去像垃圾一样,直直跌在了泥泞的山地上。 他紧攥着拳,指甲深深抠入掌心,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禁不住这一顿羞辱。 豪门,究竟讲不讲道理? …… 温暖的房室内,帝师与王家二公子守在王姮姬身边,医者、仆役在外静静候着,祈祷王家九小姐苏醒。 王姮姬干涸的双瞳眨了眨,从混乱的梦境中醒过来,“冯嬷嬷,许昭容又来了吗?” 王戢与众人面面相觑,什么冯嬷嬷,小妹这是说胡话了。 王戢忧心地上前试她的额温,“九妹,是二哥,你清醒一点,看看二哥。” 王姮姬怔忡半晌,心口犹似堵了沉物,随即清醒。她猛然坐起,捂着胸口迫使自己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九妹!”王戢忙叫人拿来安神茶,一边帮她拍背,“哪里不舒服,告诉二哥,大夫都候着呢。” 王姮姬焦急,“二哥,他给我喂了什么,快些帮我吐出来,否则就来不及了。” 王戢愈加迷惑,隐约察觉“他”之所指,“九妹什么都没吃啊,哥哥还没喂你吃药呢,你别担心。” 王姮姬支零破碎地摇头,“不,他给我吃了,他趁我昏迷,趁人之危……” 说着余光忽然扫见了角落处的人,令她顿时心悸,冻在了当场。 郎灵寂微微歪头,眸中深晦明灭,“姮姮,哪里不舒服呢,我帮你催吐?” 王姮姬顿时凝固。 之前他警告过她别和其他男人接触,她没听,所以今日他刻意报复。 “没事,我梦魇了。” 王戢怒骂道:“都怪那个寒门,真该宰了他,刚才到底轻纵了。” 定然那卑贱寒门侵犯调戏了九妹,才让九妹精神如此失常。 王姮姬的注意力放在郎灵寂身上,深为忌惮,怕只怕她踏入了雷池,他要拿无辜的文砚之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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