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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这儿的时候，是经常上班喝酒的。我一直不知道绿油油毒液似的是什么，现在看了书才知道是反舌鸟，薄荷酒。”编辑把书放下，手指轻轻摩过封面上“谢虞山”的名字和它外面那个加粗的黑框。 “你认识作者？”她把贴纸对着光左右转了转角度，检查颜色变化在可接受范围内，拿出手机想拍照给景姐确认，听见对方有些怅惘的口气，瞥了一眼道，“跟过他的稿？” 他啊了一声，好像很惊讶的样子，然后顺手从报刊架上捞起一本卷边的旧社刊，把卷首语翻开给她道：“长风出版社的创始人……是谢虞山啊。哦，你是，你是云上新来的，不知道也正常。” 卷首语第一行就写的“时任长风印刷厂厂长谢长风之子谢虞山和魏常林等一批社会名流共同集资创办了长风出版社”，杜重九心里想，我一个其他公司的，不知道你们企业历史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吧，但有点好奇道：“他很出名吗？” “……应该是江北最有名的版画家吧。”他指了指她正在拍照的藏书票，“画这个的画家是他走之前收的关门弟子，沾了师傅的光，挺年轻的，就已经算出名了。” 杜重九把拍完照片的文件夹递还回去，对面办公桌上睡觉的同事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把头上戴歪的帽子扶正，眯着眼朝阳光太好的窗外看了一下，站起来拿着杯子去角落里倒热水。她把藏书票的风格和绘本翻开的一页比对着，笑了笑道：“太不一样了，真不像师徒。” 那编辑耸耸肩：“谢老师走之前病得特别严重，在床上躺了好几年。这个关门弟子也就是女儿收钱作主送的名头，真教过什么东西吗，我是不大信的。其实他性格洒脱得很，要是脑子清楚，教书育人跟他沾不了边。也不会把长风卖给云唐。现在搞什么辞退清算，把一批老的全开掉了。” 她听出对方话音里颇多怨气，猜想他也是受灾的池鱼，又忽然记起同样挂名在出版社的罗宵，心念一动，顺嘴问了一句：“哎，你认识罗宵吗，好像有段时间没来上班了。” 他给自己倒了半杯薄荷酒，把文件夹收进抽屉，坐下来道：“她在哪儿犯什么事了吗？都来打听。清退名单上有她，应该已经不算长风的人吧？好像本来也是上面塞进来的关系户，拢共没上过几天班。” “谁？”她疑惑道，“还有谁来问过她？” “昨天？还是前天？云唐法务部的那位，沈总亲儿子，过来讲清退和举报，也专门问了她的事。” 对面那个戴草帽的终于把帽子摘掉了，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一边搭话一边从桌上的化妆包里拿镜子道：“他一会儿还来开会，听说是单身。”然后朝杜重九眨眨眼，语气跃跃欲试，听上去是完全醒了，精力充沛，“超级大帅哥。”
第34章 29 绿豆沙，黄鹂鸟
出版社的会议室是之前总经理办公室改的，谢虞山的女儿和云上签完合同以后，没怎么动过建筑里的私人物品。大概她和父亲的关系不佳，对亡父的林林总总抱有一种不如不见的憎厌。沈擎云见过那姑娘两次，脸色白恹恹的，听说身体也不好，遗传了她母亲的一些毛病，卖掉这边的产业以后，已经旅居国外，没什么新消息了。 窗边是一张式样陈旧的红木沙发，真皮靠垫磨损得厉害，斑斑驳驳。会议室不怎么宽敞，整间屋子有股灰扑扑的霉味。长桌上摆着两盆花，但叶片卷黄，泥土干得皴裂。靠墙立着一柜宗教物品，圣母像前放一盏熏焦的蜡灯，旁边挂了两幅文殊普贤菩萨像，似乎还是手工版画，挺精致，但因为墙体受潮，跟着一块儿长了黄绿色的霉斑。柜子下面摆了一排小天使雕像、瓷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象牙十字架，还有一本长风自己出版的双语古兰经。他在屋内踱了两圈，觉得空气闻起来像长了苔藓，想过去把窗户打开，但这里装的是那种内倒的上悬窗，玻璃上还全是灰，外侧还有一滩干了以后板结的鸟屎。就算打开了通风也不顺畅，他都没碰到把手，想了想又缩回去了。 楼下院子里有个穿黑色皮夹克的女人，正绕着天井中间一口露天养鱼的瓦缸慢吞吞地走，垂着头讲电话，讲着讲着又嫌阳光太盛，把胳膊从袖子里抽出来，拿外套盖在头上。挂了电话以后，她好像要等什么人，又走到前面广告公司后门长廊底下，和两个看灯箱的年轻人搭讪，不一会儿就有笑声，隔着玻璃都能传上来。他转身回到沙发上坐下，前面的茶桌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是云上的后台界面，之前有事问李唐要过权限密码，因为太简单，很难不记得。 “徐孝谦做的绿豆沙，在朋友中传了一圈，好像没有其他人煮得好看，但景月说吃下去就知道不一样。他们分着吃完，也都确实同意，便向他讨要秘方。原来其他人用的是没壳的绿豆，只要花很少时间就能煮‘起沙’，他用的是带壳的，糖水香味就很明显，容易‘起沙’的那些，味道反而不好。有壳绿豆需要花费几小时煮，煮好以后还要隔掉豆壳，步骤时间都麻烦得多。 他给景月的那碗是另外从厨房盛的，比别人多加了几颗汤圆，沉在最底下，其他人不知道。做这个汤圆搓粉的时间比煮绿豆沙还长，他用的是纯糯米粉，不加其他东西，煮的时候不容易化掉。之前他只做过麻蓉馅，是和奶奶学的，口味比较老派，他知道景月不怎么喜欢黑芝麻，上次茶餐厅点的黑芝麻糊，她一口没喝，所以这几颗汤圆是牛奶紫薯和菠萝粟米馅的，她爱吃热带水果，麻辣烫里也会放紫薯丸子。 她吃汤圆的时候，旁边几个朋友已经商量决定，就用徐孝谦的这几道小吃当开业菜单，开始算起成本来了。之前试营业的时候，用的是另一个南方来的朋友做的炸三宝，但这道小吃在国内要用鲮鱼肉，他们逛了好几天市场，改换成了这边同科的镜鲤，单每天处理这二十斤鱼肉，就要花费三个多小时。当时那个朋友教他们挞鱼肉，加上粉以后要用大力挞到起胶，几个人在后厨围着一只木盆干上大半天，回家以后景月手腕肿了，第二天考试，字都写得哆哆嗦嗦。而且换了鲤鱼以后，香味比国内的原材料差太多，反响一般，全靠炸青椒茄子回本。” 写到这里时，对面坐着给黄鹂鸟喂小米粥的老板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心情明显变得很差，杜重九听着，很像是医院里照顾他父亲的护工又来说工资的事情，威胁辞职。光她在这儿打工的半个月，已经从六千五谈到八千了。老板把刚撞到玻璃昏了头的小鸟放柜台上，朝后厨喊了一嗓子，要现灌两瓶椰汁奶露，往打包袋里装完就转身开车走了。 她和手边也没搞清状况、呆愣愣的小黄鹂鸟面面相觑，只好问走出来抽烟的小赵，昨天那半箱烂橘子扔了，纸壳盒子还在不在。小赵把烟点上，凑过来看了一眼，问，啥玩意儿啊？杜重九说，鸟。小赵吐了口烟，几乎直喷到她脸上，废话，我问你啥鸟？她厌恶地往旁边避了避，拢着那只小鸟推到离他远点的地方，黄鹂，没看见翅膀黄的吗。小赵问，有肉吗？然后把老板刚搁在桌上盛米粥的小汤勺拿起来，上面还沾着一点汤水，凑近了去怼小鸟的嘴，说，要养啊你？在这儿养？杜重九回，刚撞前门玻璃上，老板捡的。小赵自言自语，两个黄鹂鸣翠柳，下面是啥来着？她懒得跟他掰扯，自己去后厨把那只纸盒子找出来，稍微折了两下，在盖子上捅几个大窟窿通气，把叫声也瘪瘪的小鸟装进去。他看她进进出出，又接着说，两个黄鹂鸣翠柳，我跟你喝交杯酒——然后自己咯咯直乐，朝她挤眼。 因为小说里要写一段景月在朋友的小吃店帮工，和徐孝谦平淡生活中的恋爱情节，她找了附近一家油炸店兼职。本来应聘的是后厨，结果因为她长得漂亮，老板把原来的前台换到后厨，把她安置在收银上。小赵是老板侄子，和她年纪差不多，老早就不上学了，一下班就逛夜场，平时也有几个专门来看他的女客人，点上炸鸡鱿鱼圈一坐半天，他得空就从后厨溜出来搭话调弄，送碗冬瓜水什么的。 她对他那些隔三岔五的撩骚话虽不至觉得是职场性骚扰，但是听着也不很痛快。说白了，她不想跟这种人置气，没必要打个工打得鸡飞狗跳。小赵看她不回话，自然有点没面子，于是把烟灰弹在地上，又猛吸一口，怎么？觉得我背不上古诗看不起人？你会背，现在又能咋地？还不是天天站着。 杜重九把备忘录界面滑走，看了一眼手机消息，老板说让他们自己下班锁门，晚上不会来了。她又问黄鹂鸟怎么办，老板回能飞就放生，飞不了就扔掉。她从柜台下面把自己的外套和包拿出来，抱着装小鸟的橘子盒推开台岛，朝小赵说，到点了，我下班了。他在后面边抽烟边抱怨，说现在女孩子吃不了苦，上班一点不上进。她已经听得耳朵起茧，油炸店老板也明里暗里说过好几次，但她权当没听见，照旧指针一到12就收拾走人，根本不管后面接班的来了没，店里忙不忙。加班不给钱，全是义务劳动，她又不傻。 把活着但飞不了的小鸟扔进垃圾桶这种事她干不出来，但她又不想养，于是抱着盒子在路上走，天渐渐黑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她想，不然就先买个鸟笼，喂米喂水看看情况。走到宠物医院问有没有鸟笼，说没有。这时她想起之前跑外卖的时候，看见过旁边那家酒吧的橱柜上有只鸟笼，进门以后果然没记错，于是她指着收银台后面顶上的鸟笼问，那个多少钱？老板是个红发美女，化很浓的眼妆，看了一眼她指的，假睫毛扇了两下，说，那个不卖。杜重九说，可以多加十块钱。老板说，我以前养了只玄凤，死两年了，跟笼子也有感情。她问，玄凤怎么死的？老板说，说话太多累死的，客人都爱教它唱歌，它也显摆，来个人就唱，来个人就唱，伤元气了。杜重九听了，有点犹豫还跟不跟她拉扯，毕竟那笼子对女老板来说，意义非常。红发美女看她不说话，就问她要鸟笼干什么。她把橘子盒的盖子打开，给她看里面黄色的小鸟，说撞玻璃上晕了，想看着喂两天，能活最好。 老板拿过去翻了两下身子看了看，说这不是野生的，问她想不想养。她摇头，老板又问她卖不卖，最后给了一百块钱，本来还要给她调杯酒补补差价，她不想喝，就送了瓶鲜橙汁。 她把空盒子扔进垃圾桶，回到十字路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吸管塞进饮料瓶，看着红灯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发呆，她旁边有个中年男人打电话，用的本地方言，大概他刚面试某家老人的护工，雇主让洗个澡看看水平，他先骂了会儿那主家是贪小便宜蹭免费工，又说老婆子乳房有块皮赘，年轻时候自己拿烧火棍烙了，留了块疤，可惜了，不然光身体这块，胸是不错的。后面又说什么她没听见，因为男人转弯走了，她是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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