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小珍给我准备了一场很不错的晚宴,主要是她叫来了范霍延这一系列藏品展的主人,一对才华横溢的兄妹,同他们交谈非常高兴。我已经好久没和人进行过这样愉快的谈话了。妹妹艾莉诺是最有意思的,她说收藏范霍延的作品从一开始也并不全出于欣赏画作本身,她之前的工作是某家私人诊所的护士,因为对艺术品经销和拍卖感兴趣,朋友的祖上正好是那位画家的房东,他的遗孀变卖画作时留下了一部分作为房租,所以她最初的收购就从比较便宜的、有了友情价的范霍延开始。(当然他们兄妹本来也是靠家族信托就能生活得很好的那类)她听说我对室内设计和酒店经营感兴趣,很鼓励我从现在的行业分出点精力。她哥哥阿诺德是建筑师,在佛罗伦萨有自己的事务所,很巧的是,他参与设计的普罗旺斯的那家酒店我住过,因为太喜欢那家农庄一样的酒店,我换着房间住了小半个月。他来国内除了陪妹妹处理这部分藏品,还有身体原因。听说已经拖了一段时间,一直以为是疲劳,后来检查出是病毒感染,但吃抗生素效果又不明显,导致半年多情绪烦躁,医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是经人介绍,来用中医治疗的,不过介绍的那个医生似乎水平不足,价钱开得很贵,暂时却没看出变化。我把陈先生的联系方式给他了,也约好了去老先生家里看诊的时间,到时候我陪着翻译,陈老先生自己本来也懂外语,可能用不上我。肯定看得好的,他说的症状和我几年前太像了。 我很喜欢新鲜的人走进生活圈子,他们总能鞭策我,或者劝诫和激励我。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很好,但孤独挣扎的日子太久,是该考虑一个新的开始了。改行吗……趁着年纪还不算太大,去一块不同的土地,看看是吸引鸟类的沼泽,还是伸向大海的田野。 就像歌德给卜莱兴的信中所说的,“人有许多皮要蜕去,直到他多少能够主宰自己,应付世上的事务。” “让我在我的马鞍上驰骋!你们居留在你们的茅舍帐篷!我快乐地骑马奔向远方,我的头上只是点点星光。” 两杯雪莉酒,我是坐在厨房的高脚凳上喝的,后来说着说着,大家都躺到地板上,艾莉诺的笑声太有感染力,我跟着她一起,笑得流眼泪,好几次。 7月3日 虞山昨晚去世了。两点半时我去看他,他处在半昏迷的状态里。他女儿在病房外面打电话,和殡仪馆的人吵架。我把门关上了,不想那些声音吵到他。都说听力是最后消失的,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睡过好觉。下午五点多他女儿把他送到医院,不让他死在家里。听说在救护车里就已经意识不清醒了,躺病床上连急救也没做。但我觉得不做急救是好的,他本来也活不了,插一堆管子在身上,徒增痛苦。 尸体被送到临平高中后面的火葬场火化,骨灰根据他生前的意思,是要撒掉的。他妻子很多年前我见过一次,也常年患病,已经走了一段时间。这临终的场景真是寂寞。他检查出肝癌以后,不止一次地说过,没想到就要这样死了。 连我也觉得很难接受。这种像铲雪车一样被铲除的死亡。 在和他恋爱之前,我就知道我们是一类人。因为是一类人,所以把李唐生下来,但和他分开了。大家都很任性、莫名其妙的、过剩的多情自恋。骄傲到桀骜不驯的程度。他的生活不能没有戏剧性,这一点使他与众不同。虽然我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安静、幽默、有点孤僻的小伙。我讨厌粗俗的灵魂,对狂妄、轻率和自命不凡很难忍受。我想我爱他,至少爱过他。但那种爱从几年前再见面,我送给他一幅汪先生的新工笔作为生日礼物,他女儿进书房告诉他,要帮他洗澡,晚上大家一起出去吃饭,他突然像个患癫痫病的人一样从椅子里站起来跌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尖叫“把澡盆拿进来!把澡盆拿进来!”后,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他病了,我很清楚这一点。不应该苛责他继续保持记忆里风度翩翩的俏皮样子。之后几次拜访,我更像是去观察一个衰败的自己,在疲倦和萎谢中,在生命和生活之间进行拉奥孔搏斗的自己。甚至我比他更糟,我身边没有子女,没有了解和爱我的人能把这作为我的一部分包容接受。 我想,老天叫我见证虞山的这几年是有原因的。这大概是一种提前预习。我需要丢弃一些东西,是该成长的时候了。哎,还是可怕。 “幸福的经验也是最危险的经验,因为幸福滋生我们的渴望,爱的声音使空虚、孤独回荡。” 而我需要丢弃它。 9月16日 我去画廊的路上,停下来抬头看到树叶变黄了。安小姐的画廊里每到秋天就会放马勒的《大地之歌》,她似乎认为秋天是告别而非丰收的季节。第六乐章《告别》,她会单独放很多次。听到音乐的时候我想起昨天给基金会寄走一张支票,我知道那张支票会立刻兑换成一种帮助,虽然很多人对慈善机构都感到厌倦,也缺乏信赖。那种机构总会每周发邮件来请求这个,请求那个,把一堆在进行的项目打包给你,像敲着碗乞讨的恶丐。但我的确不知道,我现在还能为周围的人、或者我存在的世界做些什么。与其说我在用钱打发“回归关爱基金会”,不如说是我在用钱填补我自己的贫瘠。用这短暂的安慰剂治疗我精神性的抑郁。 安小姐帮我看了酒店内部装修的初稿(阿诺德给了主要意见,他的确审美一流,如果酒店真能连锁地开到其他地方,一定要预约他的事务所),向我推荐了几幅不同风格的中庭油画。主要是波拿卢密和蒙德里安的作品,然后还建议我考虑不用绘画,改为更自然的装置艺术。最后我在克莱福特和马列维奇中犹豫了几个小时,本来是想从克莱福特马里兰后期的那个系列中选一幅的,和屏风设计很配,但我已经决定了要在酒店大堂放小苍兰,他的作品颜色增加,会影响嗅觉上小苍兰的气味。颜色是有味道的,我一向这样认为,最后选了《黑方块》,相对保守,但整体更和谐。 安小姐是抽象主义的忠实拥趸,认为具象绘画已经没有理由存在下去。想法太奇怪了,抽象画的色彩和线条,具象画里都有,甚至能表达更多。产生这种激进想法,她看了太多的乔伊斯和毕加索要负主要责任。
第33章 28 睡梦之门
长风出版社在西河区,实际上体量很小,从它和另一家刚成立的广告公司合用同一处办公场地就能看得出来。这儿本来是前店后宅的老建筑,长风被云上接手后,因为资金问题,把前面的店铺部分租了出去,从食品店到文具店,现在换成广告公司了。 杜重九从面前的窗户往外看出去,广告公司的两个年轻人正围着一只灯箱讨论打灯后字的颜色变化,拿相机在阳光底下转来转去地拍照确认,很有干劲的样子。办公室里对面坐着的女编辑,头上戴了一顶宽檐草帽,挡着日晒垂着头,也不在打字,看上去简直像睡觉。 她是过来谈《金夜藏梅》的赠品印刷问题的,去取样品的编辑叫她在办公室坐会儿,等十分钟。她进来的时候对面戴草帽的就没打过招呼,大帽子挡着,连脸都看不见,没人和她说话,她就有点无聊地观察起办公室的其它东西来。 因为建筑的内部结构原因,长风工作区不是云上的格子间工位形式,更像二十年前事业单位的老办公室。房间里四张蜡木办公桌,两两对坐,但另外两个大概有些别的什么外勤,人不在。报刊架和角落里的热水瓶,因为不能破坏老建筑没法塞进墙体的外露电线,头顶上积灰的大电扇,穿堂风经过就被吹得摇摇晃晃,让人觉得这边的茶杯都得配盖。她面前的桌上堆着十几本样刊,有两本异形书大部头,杜重九出于好奇,从书堆里挑出来看,是上下册,门的形状。一本是象牙白的封面,一本是牛角似的黑褐色。她想起《埃涅阿斯纪》里女先知西比尔带着埃涅阿斯游览冥土,亡父领着离开时经过睡眠神的两扇大门,一扇是牛角做的,据说是真梦的出口,一扇是光亮的白象牙制成,幽灵们把假梦通过这扇门送往人间。 大概翻了翻,这是绘本,翻起来很快,但相较于普通的儿童绘本,它的内容又似乎并不那么低龄,画风也很成熟。更像是乔叟的《众鸟之会》,赤鹿、松鼠和红翅银鳞的小鱼聚在一起讨论阶级和婚姻,这本绘本的主题也趋向严肃,不太适合作三五岁孩子的睡前读物。 她翻回封面看了一眼作者,叫谢虞山,名字外面圈了个黑框,是已经去世的人,简介放了张氛围阴郁的黑白照片,男人大概五十岁左右年纪,戴一副考究的眼镜,头发灰白,很瘦,个子可能是高的,因为即使半身照也能看出骨架不小,看向镜头的表情谈不上温和,镜片后的眼神甚至有点尖锐,不像一张能被泛用的公式照。但毋庸置疑,这位即使上了年纪,也能看出以前是个棱角分明的帅哥。灰色的头发粗略一看,和李唐染银发时是很类似的感觉。 把书放回去,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立着的一只玻璃酒瓶,里面装着的绿色液体被撞了以后晃荡起来,在纸上投下薄荷叶似的影子。她扶正玻璃瓶,里面的柠檬皮和绿樱桃打着圈儿,因为瓶子外面没贴任何品牌标识,她把木塞子上绑的细绳便签转过来看了一眼,硬纸片上的手写体圆圆胖胖,用的水笔因为出墨不畅,还在笔画弯折处补两下。把酒名“反舌鸟”的英文错写成“Mokingbird”,漏了一个c。她顺手拿桌上的红笔添了上去。可以上班饮酒的出版社,不知道是这位编辑因为资历老才有的特权,还是这里本身工作环境就很随意。她又看了一眼对面草帽已经完全盖住脸,睡出呼噜声的同事,默默认可了后一种猜想。 这时那位出去拿样品的编辑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活页文件夹,看见她还握着酒瓶颈,笑了一下,说是附近一家酒吧的自调酒,他专门叫老板灌的。“我昨天正好在看这本,里面主角喝的,馋了,下班就过去点了一杯。很好喝,干脆现灌一瓶,你要试试吗?”他把文件夹递给她,另外拿起那本异形绘本,跟酒瓶撞了一下,好像碰杯似的。 她摇摇头,不太喜欢薄荷的味道,总让她觉得在嚼牙膏。活页里是四张一套的定制版画藏书票,因为要符合《金夜藏梅》的民国背景,做得很有时代气息。他们本来是想印徽章的,现在很多文创产品都赶这种材质的风头,但印了两批都不满意,最后景姐拍板改成了藏书票,设计得很漂亮,但不知道读者反响买不买账。另外还有一套理想印刷的贴纸,颜色上改来改去,跟画师拉锯了挺久,现在这版的问题是因为工艺限制,套色的对位准确性没法保证,所以可能成品颜色每一批都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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