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白色轻烟从瑞兽铜炉中袅袅升起,提笔蘸朱砂批阅奏折的人半边隐在白雾之中。 谢绥的眼窝凹陷,眼中血丝斑斑, 下巴上生出青茬,不曾修剪,面容憔悴,一看便知近日甚是劳累。 在乌春的认知中, 前世只有争权夺利、稳固江山这种事会让他如此操劳。 但这场梦颠覆了她的认知。 外面进来一个白发苍苍的太医, 手中拎着一个医药木盒,跪下行礼, “陛下,您的药煎好了,此药有安神助眠、补足气血之功效。” “拿过来。” 太医行至跟前, 取出一碗汤药,揭开盖, 苦褐的药汁气弥漫开来, 谢绥瞥了一眼,却没动, 继续手中的政务。 太医欲言又止。 谢绥道:“孤批完这本便喝药。” 太医却道:“陛下,有句话不该臣讲,可臣无法眼睁睁看着您为了皇后如此忧心操劳,积郁成疾, 臣斗胆, 请陛下放下那件事罢。怪前朝二皇子,也怪陈山老贼毒害您, 阴差阳错,才酿造了如此悲剧, 您却总将这些事都扛在自己身上。” 他没有用“先皇后”这几个字指代乌春,而是用的“皇后”。 “嗒”的一声,谢绥搁下笔,一点朱砂滴在楠木上。 “王太医好心,孤心领了,但孤扪心自问,若是那时候孤不曾中毒,孤也未必会救她。谁能料定,少了那一支军队的兵力,孤也能击败陈山?在大局之下,若只能选择一个,孤会选报仇雪恨、夺取江山,而非是她。” 谢绥的眼眸如初雪一样静。 “可陛下,您身为一国之君,总要牺牲一些人,您已经为皇后做了许多了,您力排众议,与她的牌位参加封后大典,如今更是后宫空悬,多少臣子劝您纳妃,您都不改作为,这般痴心,在民间已经传为一段佳话,后世也将流芳千年。” 谢绥轻笑了一声,却没有说话,笑中带着比面前药汤还苦的涩意,拂拂袖子,让太医退下去。 平静的药汤中倒映出谢绥薄情的凤眼。 他看着这碗药汤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乌春看不懂他,她想要呼唤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她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去触碰那碗汤药,谢绥也同时伸手,仿佛是从她手中接过这碗药,然后一饮而尽,从手边取出一块蜜饯,吃了下去。 她明明记得,他是一点也不怕苦的,也不大爱吃甜食。 谢绥苦笑了一下,“你每次喝药总说太苦,缠着我要蜜饯,可我却觉得,这法子并无用处。不然为何我依旧觉得如此苦涩?” 谢绥前世所作所为,很多都在乌春的预料之中,比如他亲口承认,他那时候就算意识清醒,就算士兵没有自作主张,而是来询问他的意见,他也未必会割一部分兵力去营救她。 这才是谢绥。 可在她死后,他又做出让她不敢相信的事。 他立已经死去的她为皇后,在新朝刚刚建立之时,为堵住悠悠忠臣的嘴,煞费苦心,为了那一点所谓福报,以她的名义让整个大宁的百姓都对她感念不已。 然后,步入佛堂,三拜三叩,葬于一片烈火。 他的江山在她死后,怎么样了呢? 乌春无从而知。 她只在梦中看到,谢绥对自己身为君王的所作所为,并不满意,他前世没有收复失地,他杀了很多人,要处理很多政敌,或许在三年后、五年后他可以给天下的一个太平盛世,他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帝王。 可他没有。 他甚至没有熬过那一年的冬天,就自戕于佛堂之中。 他说过一句话,“世人眼中的清白,未必是真的清白;世人眼中的善恶,也未必是真的善恶。” 细细想来,他似乎永远都是冷眼旁观这世间,他的淡漠冷清,他的极端癫狂,似乎在十几年前那场山火开始,就烙在了他的骨子里。 六岁以前,他想要的或许是权势与大业;六岁以后,他却未必要那滔天的权势,在他的心中,或许一生忠义的谢家的清白,是更为重要的东西,仇人自然不可以不杀。 乌春忽然慢慢明白。 他固然有野心,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不会是权势。 乌春的眼前逐渐弥漫起白雾,白雾将她吞没。 梦境消散的时候,她也没有呼唤出谢绥的名字。 眼皮颤动两下,乌春缓缓睁开眼。 她还躺在地板上,桌边烛火未熄,才过了不到一刻的功夫,她却做了很长的梦。 原来前世她死后,他是那样过的——她的重生一世,竟也是他用命换来的吗? 乌春的心脏一片麻木,仿佛在三尺寒冰下冻了数日,竟没有什么悲怆与酸涩。她这一刻,竟然是眼泪先从眼角流下,然后慢慢的、像是阳光逐渐融化寒冰似的,才感受到来自前世的,晚了数年的爱。 谢绥,你说,我们怎么就错过了这么久呢? 她摇晃着站起来,光着脚踩出去,守在外面的宫人不住惊呼,却拦不住她,她像一阵艳红的风,走到了宫殿外,而阑珊灯火,苍黑夜色之下,正伫立着一个人。 他也感到愕然,诧异地望着她。 而后,谢绥一句话也没有说,大步走过去,干脆地将她打横抱起来,“长公主……” 长公主深夜不穿鞋袜到处乱跑做什么? 他要说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乌春的吻中断,错愕之余,尝到甜香的酒味,他微微皱眉,离开乌春,“你喝酒了。” “我没醉。”乌春喘着气道。 她的眼睛倒映着灯火,星星点点,干净地倒映出他的眉目,双颊酡红,小臂和小腿都裸露在外,瓷白如东栏一株雪,眼角似有泪痕,美目含情,娇妍明丽。 他心头一颤。 “我都知道了,前世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谢绥,你恢复前世记忆之后,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那样死去的?”她执拗地看着他,却又在他的嘴唇蠕动之时,食指轻轻竖在他唇边,止住了他的话语。 不用再说。 她勾着他的脖子吻他。 慌忙前来的宫人,乍一看见勾缠的二人,也不知是该提醒,还是该视而不见退下去,都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谢绥抬起眼,冷冷扫了一眼下人们后,在乌春耳边道:“等等,这里人太多。” “抱紧我。”他滚烫地呢喃。 乌春搂得更紧了些,像只小兽用额头蹭他的脖颈,无比依恋,谢绥心乱如麻,仿佛踩在云端上,只有切实感受到怀中人的温软,他才能确定这不是梦。 “大宁帝留步啊!长公主的寝殿不可有外男进入!” “大宁帝留步!一国之君,请遵守礼法!” 可下人们只敢呐喊,却不敢来拦他。 毕竟他们的长公主几乎是黏在他身上。 谢绥旁若无人,抱着乌春走入寝殿,冷冷吩咐,“关门。”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动。 在谢绥的耐心耗尽之前,乌春开口,“他说话你们听不见吗,关门啊。” 谢绥哑声笑了一声。 门合上了。 他放她下来,第一件事是擦净她的双脚,然后才俯身,轻轻拨开她腮边凌乱的发丝,“你怎么早不想起来,晚不想起来,偏偏是今夜呢?明日我可就要走了。” 他剜了一下她的鼻子。 “可有人想起来了,却不告诉我。”乌春用脚蹬他那处,他喉结猛地一滚,喉间闷出一声粗喘。 他看了她片刻,宠溺笑道:“无法无天。” 谢绥忽然问:“我前世以你的名义修了几座庙?” 没头没尾的问题,她却答得很快:“八座。” “我死的时候,庙里起火,我救了人没有?” “你没救人,但你救了一只猫,庙中本来也没有人受伤。” “我可曾在你之后娶过妻?” “不曾。” “看来没有彻底醉,是真的梦见了。” 谢绥扶着她坐起来,轻咬她的耳朵,似诱似哄。 “来,坐上来。”
第68章 别离 这一夜的温存, 就像是他们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甜蜜,也是踩在刀刃尖上的一曲共舞。 是他们两世偷来的。 早晨天一亮,窗外苍穹一片灰蒙蒙, 熹微的晨光洒进来,乌春眼睫微颤,睁开了眼。 她很累,但不敢睡得太熟, 怕进入睡梦中之后再醒来, 他就走了。 谢绥似有所感,下一瞬, 也缓缓醒转,然后侧过身,乌黑清冷的眸子倒映出她娇小的脸庞。 他唇角弯起, 捏了捏乌春的脸颊,“怎么醒得这么早?” 谢绥里衣微敞, 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 肌肉隆起,冷白如雪, 冰凉的发丝拂在乌春面上。 “你要走了。”她叹了一声。 沉默。 沉默像一缕水汽蔓延开来。 这是心照不宣的离别,他们都心知肚明。她不会为了他而再次生活在皇宫那种囚笼,而他也无法为了她放弃风雨飘摇的新朝,前朝的失地还待收复, 前世他未能完成的心愿, 这一世他不能放弃。 相距千里,能怎么办呢?只能到这结束了。 他以为, 她这样的人,也许就应该做南疆自由的鹰, 她想要的东西,他暂且给不了,所以,他选择推开她,让她过她一直向往的生活。 谢绥眼里看不出情绪,墨一样深沉不见底,他抬手,冰冷的手指覆盖住乌春的眼,“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她反握住他的手,“谢绥,这不是梦,对吧?” 他轻笑了一声,“你咬我一下试试。” 乌春当真张开嘴,轻轻咬了一下他的手掌,他的掌心忽然感受到一点温软的湿润,痒痒的,像蜻蜓点水,他哑声笑:“你这哪叫咬?” “你讨厌!明明知道我舍不得咬你的。” 他故作半信半疑的模样,“哦?是吗?那我这里是什么?”他指指自己胸膛上几块红痕,“这是哪只猫儿咬的?” 昨夜缱绻半夜,她吻过他肩膀上那块陈年的烧伤伤疤,在从前,谢绥从来不让她碰那地方。 乌春耳根乍红,捂住自己的脸,“反正不是我。” “不是你?”他乍然凑近她,乌春看见自己的眉眼在他的眼中放大,他满眼都是她,“好好睡罢。若你愿意,我们每年都可相见,但次数不会很多。若你不愿意……” 乌春伸出食指竖在他唇边,“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罢,我若是想见你,自会来大宁。但你若是纳妃,我便不会让你听到一点我来大宁的消息,毕竟我不会为了你放弃大宁的山水风景,大宁也有我许多没有到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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