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说不担心倒是有些自欺欺人,不过……我对你担心,并非是因为我有多喜欢你。” 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 谢绥自嘲地笑了笑,“你受到惊吓,今夜早点休息。” 他打算靠着石壁睡觉,而她也躺了下来,石洞内一时安静,只听见火星溅射,他沉沉的吐息。 “谢绥!”乌春忽然高声唤他。 她的眸中倒映着点点火光,在她眼中跳跃,像星星坠落人间,她认真地看着他,“你不远千里来南疆和西幽人作战,又用身躯为我挡狼袭,若我在你心里没有多少分量,你不会做出这种事,两世相识,我了解你。” 乌春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拳头,话语也带上几分微微的颤抖,“我问你,你到底,有多爱我?” 谢绥的心跳滞了半分。
第66章 帝殒 谢绥双眸黑得令人心惊, 仿佛一片岑寂的雪原呼啸起风雪,里面倒映着一个小小的人。 不是他不爱,只是不敢轻易承诺, 她想要的东西,他未必能给。 从六岁谢家全族被灭起,他活着便不再是他一个人,而是背负着全族千百条人命的身躯, 如今大仇已报, 却山河飘摇,前朝失地尚未收复, 他无法允诺她想要的自由。 那片刻的风雪渐渐在眸中平息,他的眸光变得沉冷岑寂,仿佛刚刚的触动只是乌春一个人的错觉。 她听见他淡道:“前世我怎么对你的, 你忘了吗?” 泡沫一触即溃。 她高筑起的围墙,尘封起那段前世的记忆, 在他的一句话之下, 轰然崩塌,记忆涌了出来——是啊, 她怎么可以忘记从前的种种呢? 可这句话偏偏是他自己说的。 她忽然品出了一丝他淡淡的嘲讽,仿佛她的爱如此廉价,倒是她自轻自贱。 乌春猛地后缩身子,双臂抱着双膝蜷缩, 像一只受惊的松鼠, 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话不该我问你么?”他黑眸如霜如雪, 在乌春的心里卷起一阵凉意,“从大宁逃走的是你, 现在问我心意的也是你,你在想什么?” 乌春酝酿了好久的勇气,在他几句话下不值一提。她想,她再也不要自讨没趣,去和谢绥谈情说爱。 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牙齿在下唇咬出一圈痕迹,她强作硬气,“好,谢绥,你今日的话我都记着了,你也千万莫要忘记。” 他见她肩头微颤,似在强行忍耐,倔强地伪装。他哪里不懂她,重生一世,比前世骄傲多了,就算是再苦涩,也要佯装无事。 他的喉间也涌上一股甜腥。 乌春躺了下来,面对着石壁,让谢绥看不清她的神色。 南疆的夏夜,总是湿热难解,山间多雾,濛濛潇潇,笼罩着各自怀揣的心事,在林野起起伏伏。 休整了五日的时间,一行人再次上路,马车数量减少,乌春就算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和谢绥分开,坐了难捱的一路,和谢绥划得泾渭分明,一句话也不肯说。 放在黎昌眼里,就是长公主终于想明白了。 大宁帝毕竟是前夫嘛,能够和离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长公主这般冰雪聪明,跟大宁帝纠缠到如今,也该彻底清醒了。 回到南疆王宫,黎昌笑着来接乌春下马车,瞥见谢绥冷淡神色,只觉得暗暗爽快。 大宁帝来南疆一趟,帮了大忙,南疆理当招待,乌雷也不想于礼节一事上被人诟病,便设了宴席招待谢绥,但并无多少好话,道了一番感激之后,宴席没多久就匆匆结束。 谢绥在南疆王宫暂住一日,之后便会回到大宁。 此后,与乌春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就到这里结束吧。 两世纠缠,终于可以放下了,就像一捧雪,总会有消散的那一日的。 乌春在宫里喝了不少酒,她的酒量平平,却一杯又一杯地灌着自己,只要能够醉一日,就彻底不会见到谢绥了,眼不烦心不乱。 宫人们都劝长公主不要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喝酒伤身,乌春嘟囔:“我又不是天天喝,偶尔喝点酒怎么了?喝酒伤身总比为男人伤心强罢?” 惊莲只能和玉梨对视一眼,叹气。 夜里的时候,乌春头疼万分,酒壶一扔,径直睡在地板上,夜里溽热,她不穿鞋袜,朱红薄纱织金罗裙下,修长笔直的小腿露出一截,双颊酡红,醉意熏熏,仿佛万千春色旖旎都融于一身。 她头疼脑热,昏昏沉沉间入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大宁正值深秋,万山红叶,亭台楼阁都染了一层秋意,一双大雁从万里碧空飞过,俯冲向皇城中一座寺庙,庙中一棵菩提树生了百年,橙黄如缀,挂着数不清的红色祈愿。飞过菩提树后,几声沙沙,大雁又飞往高空。 都说寺庙有灵性,经过它的生灵都会驻足片刻。 总有人求神拜佛,笃信菩萨庇佑;也有人不屑一顾,视神佛于草芥。 那个向来不信神佛的人,在这场梦中,出现在了平山寺。 他没有穿帝袍,只着白色绣金的长袍,眉眼一片化不开的郁结,清冷俊美,举世无双,无法让人猜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许在想该杀哪些人,也许在想该重用哪一个臣子。 若是要来求,也应该是求平安、求神佛庇佑他心想事成之类的罢。 住持一看便知他来处不凡,心里这么想着,恭敬地行了一个出家人的礼,“这位贵客,今日前来是有何心愿?” 谢绥的神色很淡漠,和寻常看不出任何两样,淡然开口,“人死,会入轮回吗?或者,会重生吗?” 住持微怔,料想不到他为何问这个问题,沉吟道:“世间生死皆有因果,人死后也许会入天地轮回,但重生这种事,老衲也并不确定。” “孤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对这个问题似乎很执着。 能够自称孤的,整个大宁不会多于一位。 住持暗暗诧异,不过修行多年,他心性平和稳定,镇定道:“若能有此事,那此人必定生前积善行德,广积福报,神佛感念显灵,予其再生之机缘。” “那需要做什么,才能像你所说的这般积累福报?”他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变轻了,“两地联姻,远走他乡,减少战争,予两国和平,算不算?” 住持不敢多想,“算其一。” “还有呢?” 住持斟酌了一会儿,确认自己性命无忧,才开口:“修筑寺庙,救济贫苦百姓,赈灾施粥,诸如此类,都算。” 谢绥应得很干脆,“可。” 然后就走了。 不久后,身在寺庙中的住持,就听闻了帝王最近贤明仁善,挂念百姓,批了不少赈灾粮和草药,然而文书的落款,却是那位死去的皇后。 百姓们纷纷感慨,当时圣上力排众议,抱着一个牌位,立死人为后的时候,就已经有不少人说圣上是个痴情之人了,如今还想着用那个死人的名字行善事,让百姓也能记住她,真可谓爱得深沉,是个大情种。 谢绥再次来到寺庙,依旧是一袭干净的、如霜雪的白衣。 他眉眼中的郁结散了一些,但除此之外,住持仍很难看出他所思所想。住持也算阅人无数,却看不出谢绥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孤问你,杀一人者,算不算恶?” “需得看被杀之人是否穷凶恶极,若被杀之人为非作歹,则杀人者算行了一桩善事。” “被杀之人没有做过错事,是无辜之人。” 住持暗惊,“那便算恶徒。” “那这样的人,为了争权夺利,为了报仇,杀了不下三百的无辜之人呢?” 他的眸子像月下的清雪一样寂静。 这话真的不能再接,住持道:“阿弥陀佛,自然是罪恶,但若此人能做善事,与罪恶抵消,也无功无过。” 谢绥却轻笑了一声,“抵消不了。” 他走入佛堂,堂内黯淡,因此燃了不少蜡烛,正中一尊慈眉善目的大佛。 谢绥掀袍跪了下来。 “我这一生,踩过累累白骨,双手染血,罪孽滔天,身为帝王,无所作为,新朝屠杀敌党千人,前朝失地未曾收复。我杀过七十岁一无所知替政敌传信的老妇,我扼杀过尚未降生的无辜婴孩,无论老小,我心无怜悯,是为穷凶极恶。” “若有人能杀我,便是行了一桩善事,我身上背着上千条人命,若能杀我,便是为那上千人报仇雪恨,福报不可估量。” 谢绥从袖中取出一支金簪,簪头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此为南疆公主、大宁皇后乌春之物。” “神佛在上,听吾心愿。吾名谢绥,一生罪恶,恕难偿还,惟愿借乌春之名,自戕于此,以昭诚心。望以我一命,换她一命。重生也好,转世也罢,只盼她来生平安长乐,也不要……再遇见我。” 说罢,他举起金簪,锋利的簪尖正对着自己心脏的方向。 就在他要落下手的时候。 “喵——”一只狸花猫儿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撞到烛台,滚烫的蜡油滴落在垂落的纱幔上,灼烧出一个窟窿,紧接着蜡烛也掉下来,火焰顷刻升腾而起。 世人常言,寺庙中的猫都是有灵性的,它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要打扰,若是给它喂食,就算是积善行德。 谢绥的瞳孔在看到火焰的时候猛然紧缩,唇色变得苍白。 他仰头问:“佛,我的罪过太深,如此死去,太过容易,所以要用火焰将我烧死吗?” 自然没有答话。 可殿堂中的火焰却如潮水蔓延开,纱幔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树。 在僧人们走水的惊呼声中,谢绥淡淡笑了一下。 “好罢,佛要让我怎么死,我便怎么死。” 他扔下金簪,漠然跪立,火焰席卷到自己衣摆,烧得一片焦黑,他静静地闭上眼。 那个一生从未信过佛的人,最后因为世人几句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荒唐传言,以为神佛显灵,活活被烧死在佛堂中。 他死之前,将一只猫从火中送了出来。 然后保持着青山一样挺拔的跪姿,用不屈的傲骨,献上他一生以来最纯澈的心愿,盼佛能垂怜。 那一日或许是他这个作恶多端之人,唯一干净的时候。
第67章 和解 梦中的画面再一转, 到了千重金红宫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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